重玄微微苦笑:“你小小年紀,倒能看得開。”二人過了涼風洞,從伏虎寺門前經過,穿古樹林,從冠峨場,經瑜伽河,由儒林橋走到勝風門,那就是縣城的南門。重玄本欲入城歇息,蕭文駿想起殺父大仇人陳繼祖便在城中,勾起胸中怒火,不願入城。重玄雖感詫異,也不願多問。師徒二人便在野外尋了塊蔭涼遮蔽之所,取了幹糧分食。
崔曉芸愛弟心切,生怕他路上飲食不佳,受了委屈,一應葷素食糧備得極多,又將易雲珠臨去時所贈金銀盡數放入,加上換洗衣物,包裹委實既大且重。重玄見他小小身形,負著這般重量,心下不忍,幾次欲替他分擔。蕭文駿卻道:“師倫大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怎能勞動尊長?”執意不肯。重玄無法,隻得由他。好在蕭文駿內功已入門徑,氣力大有長進,負重跋涉,倒也不累。
二人離了峨眉山境,徑向南行,雇了一條便船,順流而下。一路順風而航,不消幾日,已入長江水域。但見萬頃碧濤,映日而輝,江麵上群帆競浪,百鷗回翔,更有漁舟唱晚,鼓帆揚波。蕭文駿在繈褓之中,被父親報上山來,十年之間最遠也不過到過山下縣城,哪裏曾見這般恢弘氣象?隻覺胸中豪氣上湧,心懷似乎也與這大江融為一體。
重玄見此美景,也自心懷大暢,經日以來憤懣、抑鬱一掃而空,仰天長笑。那舟子在船尾掌舵,約莫三十幾歲年紀,膚色黝黑,給他這雄渾笑聲震得雙耳嗡嗡作響,暗暗心驚:“這老道嗓門好大!”蜀中自古便多劍仙俠士之流,這舟子乃是土人,於這類傳言自小便耳熟能詳,自是深信不疑,隻是越發驚疑不定,知這老道必非常人,更是不敢怠慢。
便在這時,遠處一聲冷哼,重玄雙目一瞪,兩道精光電射而出,一艘烏蓬快艇劈風斬浪而來。船尾立著一條大漢,生得豹眼環目,膀大腰圓,渾身滿布刺青花紋,耳上尚墜著兩枚銅環,叮當作響。烏蓬之內漆黑一片,饒是重玄目力驚人,也瞧不清裏麵物事。
那大漢單手持槳,劃浪揚波,似是毫不費力,那船卻是來勢奇快眨眼間已至跟前。那漢子眼瞧重玄,目光中滿是挑釁之色,似乎恨不得立時撲上,大打一場。
重玄微感愕然,他方才意興遄飛,無意中將上乘內功融入笑聲之中,本非炫耀武功,他年輕時行走江湖,薄有虛名,但恩師去後,便深自收斂,鮮有下山之行,便與葉孤峰幾次殊死相搏,也極隱秘,人所不知。這漢子當非識破他身份,而是見他顯露上乘武功,好戰技癢,故意搦戰。這般的蠻橫無禮,心下未免不快,方欲發作,略一轉念,日下強敵窺伺在後,自己身有重傷,尚攜著文駿,半途若生枝節,可是大大不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權作未曾聞見,偏過頭去。
那大漢見重玄示弱,意甚驕狂,也更形鄙夷,嘰哩呱啦說了一通,卻是蠻語方言。重玄也聽他不懂,但大抵不是好話。那漢子口中咕噥,手上揮槳不停,那船兒轉眼去得遠了。
重玄耳中隱隱聽得烏蓬中傳出幾絲話語,但相距已遠,也隻斷斷續續:“你……鬥他不過,莫要……”說得卻是漢話,隻聲調低沉,辨不清男女。那大漢似是不服,大聲辨了幾句,底下便聽不真切。重玄大感驚詫,這船中之人竟能看出他武功在那大漢之上,可見亦是身懷絕技,但行事這般鬼祟,隻怕不是善類。
那舟子忽地冷笑道:“該死的蠻子!”麵上滿是不屑。重玄奇道:“怎麼,那漢子與你有仇麼?”那舟子笑道:“那倒不是。隻是這蠻子穿著打扮,分明是苗疆的野人,在山裏橫行便也罷了,如今竟跑到江上生事,跑得倒是快極,不然,哼哼。”
蕭文駿大奇,問道:“叔叔,不然怎樣?”舟子哈哈大笑,他對這聰慧孩童極是喜愛,笑道:“不然老子叫上兄弟,把這龜兒子扔到長江裏喂王八!不過這龜兒子膂力不小,硬是要得!格老子的先人板板!”忘形之下,冒出幾句粗口。
重玄聽了,非但不以為忤,反覺他心胸坦蕩,大是可親。他知長江邊上討生活之人,要與天鬥,與人抗,養家活口,獨力絕難成事,往往結黨成夥,一人有難,眾人相幫。長江之上幫會林立,便是為此。這舟子倒非吹牛,這許多漁舟客船,若喊上一聲,當真便有人來助。隻是方才觀那蠻人手臂手背之上肌肉墳起堆疊,虯筋怒突,下盤更是凝穩,一望便知是外家好手。舟子雖是人多勢眾,怕也討不了好去。加上船上另有高人,勝敗更是易見。好在彼此無事,倒也罷了,微微一笑,再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