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天後，卡米拉拆線了，她的臉上和身上都留下了無數細細的黑色傷疤，這些傷疤絕不會愈合，因為，黑暗曾從這些傷口中流出。
傳言罪孽深重之人的身體被“外科醫生”剖開並被置於紅色沙皇的月亮之下時，黑暗就會從肢體的斷麵中流出，罪人將不得不與心底最私密的黑暗鬥爭，曆經如同置身十八層地獄一般的痛苦，黑暗才會離開罪人的身體。這些戰勝了黑暗的罪人會被重新縫合起來，回到人群之中。
在經曆了這樣的地獄之行，直麵了自己內心的黑暗之後，這些人將變得恭順無比，再也不會對社會或他人有任何的危害。
卡米拉在診所門前的小花園裏照顧著還未成熟的馬鈴薯，萊安娜拿著一張野餐桌布與一個裝滿熱騰騰的萵苣濃湯的陶罐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房間裏傳來混著雜音的某個細嗓門的俄羅斯男人慷慨激昂的呐喊：“全俄受苦受難的人民，聯合起來！消滅農奴製！推翻新舊貴族統治！由我們奪取政＊＊權！”看來是阿古拉修好了那台伏爾加牌的舊收音機，正巧收到了“人＊民輿論黨”的廣播。
伴隨著基裏連科書記慷慨激昂的娘們音與秋夜的清風明月，三個表情各異的人悠閑自得地享受著這頓味道詭異的萵苣大餐。
食物很少，但是三人早就習慣每餐都吃得半飽了，不管怎麼說，總比沒得吃要強。
“這片土地很快就再也長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了。”萊安娜看著花園裏的馬鈴薯，輕輕歎了口氣。
“那我們離開這裏，去阿斯特拉罕，去莫斯科，還可以去中國和印度，那裏有很多比莫斯科更大的城市！”卡米拉的眼睛裏閃過希望的光芒，冬日暖陽一般的笑容已經爬上了她的臉龐，“你不再是外科醫生，我也不再是前朝遺族，我們一起。。。”
“她不能放棄這份工作！”阿古拉忽然打斷了卡米拉的話，語氣斬釘截鐵，毫不留情。“她。。。啊！”萊安娜用木頭勺子敲了敲阿古拉的腦袋，讓他不要說話，並示意卡米拉繼續說下去。
卡米拉看了看一副受氣包模樣的阿古拉，然後和萊安娜做了一番短暫的眼神交流，稍稍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萊雅，不要再幹下去了，這是一個罪孽深重的工作。”
“我覺得我是在懲罰罪孽深重的人。”
“你覺得我有罪嗎？萊雅。”卡米拉的語氣平和，但是眼神堅定得讓人不敢直視。
“你。。。”萊安娜早就猜到卡米拉會生氣，也早猜到她會這麼說，但是她實在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麼。
“萊雅，我在月光之下看到了黑暗，我從沒看到過那麼可怕的東西，但是，我還看到了真相。過程我不想說，但是結論就是：哪怕最善良，最無辜的人，當他被解剖，並被置於月光之下時，黑暗都會從他的身體裏湧出。”
卡米拉挽起袖子，露出了整條布滿細小黑色傷疤右臂，“你也知道，這些傷疤一輩子都不會消失，隻要我身上還帶著這些疤痕，這裏的人就會一直把我看作罪人，你隻要看看他們看我的眼神，你就會知道，對我的刑罰直到我死都不會結束。萊雅，帶我走吧，我在這裏實在呆不下去。憑我們的能耐，在哪裏都能活。“
"大汗不會讓你走的，溫迪蘭老師。”阿古拉一臉慎重地提醒道。
“是啊……”萊安娜為阿古拉和卡米拉各加了一大勺萵苣濃湯，然後望了望遠方紅色沙皇的人造月亮，那個懸於3000米高空的巨大機器，是舊時代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神跡之一，古人們為何要製造這麼個東西，難道就是用來折磨自己的同胞嗎。
“弗洛斯特。”萊安娜輕輕念誦這個名字，這是那個大機器本來的名字，一個不屬於這片土地的名字。
“就算全宇宙的數據也無法使你變成一個人，偉大的弗洛斯特。”萊安娜想起了很早以前看過的一部英文小說，在別爾哥羅德的時候？還是在聖彼德堡的時候？
夜深了，萊安娜擁著輕輕抽泣的卡米拉躺在床上。阿古拉稱自己睡不著，拿著扳手和螺絲刀，在花園裏借著月光翻修著一台壞得不成樣子的舊式卡帶式收音機。
萊安娜輕輕拭去卡米拉的眼淚，卡米拉身子微微顫抖，發出了幾聲意義不明的呢喃。
“月亮你想當母親，
但卻無法找到一份可以讓你成為母親的愛情……”吉普塞遊吟詩人悠揚的歌聲從不遠處飄來，看來流浪者們也睡不著。
不管多麼無奈，生活還得繼續，是吧？
第二天上午，日頭剛剛為赤塔州東南部的平原鍍上一層暖色的時候，正忙著清洗馬鈴薯的萊安娜就聽到了窗外的馬蹄聲，萊安娜放下手上的活，她叫上正在切萵苣的卡米拉，一起走出房間，同正在門前劈柴的阿古拉一起等待著。
赤塔大汗哈日巴日穿著金紅相間的華麗蒙古袍，頭戴高高的**式尖頂帽，騎著棕紅色的駿馬，身後跟著十數個全副武裝的騎手。英勇神武的樣子，讓人聯想到昔日那些真正的蒙古大汗，但是，那頂漂亮的**帽子下麵並不是一張蒙古人的臉，黑皮膚，大眼睛，厚嘴唇，短鼻子，他的祖先來自西非，可能是來自剛果，或者安哥拉。
舊時代的最後幾十年裏，全世界的發達地區人口老齡化加劇，勞動力的稀缺讓大量作為廉價勞動力的非裔湧入這些地區，這些沒有公民身份的勞工在與當地人結合之後，產下大量混血後代。
大災難之後原有的社會結構被摧毀，原來的上層階級也悉數沒落，但是這些勞工活了下來，人種的結構在那時發生改變，
現在亞歐大陸上大多數的人類都是這些純種或混血非裔。像萊安娜三人這種所謂“舊時代的人種”現在是非常少見的，但是，這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確實沒什麼。
大汗跳下馬，也不顧蒙古人的禮節，很親切隨便地和三人打著招呼，然後也不顧主人的意思，推開房門，帶著一名年輕的侍衛走進了房間，坐在了房間裏唯一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在萊安娜三人入座之後，大汗很熱情地同三人攀談起來，剛才跨坐在駿馬上時的威武霸氣已不在，現在的他倒像一個隨和健談的吉普塞商人。
他還帶來了一大壺奶茶，並吩咐年輕的侍衛為幾人倒上。萊安娜看著自己碗裏的香甜飲料，她覺得現在喝下去晚上絕對會壞肚子，畢竟她的胃腸已經有好多年沒接觸過乳製品了。
在萊安娜終於禁不住**小心翼翼地喝下小半碗奶茶之後，大汗的語氣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我祝福大夫你和小公主的情感，但是你也要知道，你的工作很重要，在這個時代，不工作是不行的。”這個魁梧的黑臉男人把喝幹了的奶茶碗鄭重地擺在桌子上，動作看起來有些滑稽。
“當然……”萊安娜看也沒看他一眼，隻是小口抿了抿碗中的奶茶。
大汗臨走之前留下了一些醃肉和幾枚銀製迪拉姆，萊安娜拾起其中一枚看了看，“奧爾杜鑄幣廠的標記，真不賴。”
傳說心懷怨恨死去的人的靈魂會化作怨靈，徘徊在塵世，大汗害怕這些怨靈的報複，因此他絕不會處死自己的敵人，而是用人造月亮的光芒淨化他們的靈魂。
接下來的幾年裏，萊安娜又接了幾單手術，手術都很成功，但是萊安娜心中的疑問卻越來越多。
阿古拉這個小子似乎覺得自己的翅膀已經硬了，三番五次地請求萊安娜讓他當一回術者，甚至跑去向大汗請願。
卡米拉過著避世的生活，但是偶爾也會和萊安娜去鎮上走走。
清貧且平靜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有一天，那台吱嘎做響的舊收音裏再次傳出了基裏連科書記激情澎湃的娘們音：“同誌們，所有熱愛自由的人們，南部解放戰線已經形成，很快我們的隊伍就會打倒大汗和奴隸主，自由萬歲！布爾＊＊維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