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開封府(2 / 3)

作為七朝古都,開封當然一次次地很是輝煌過一陣,而以北宋為最。北宋時,開封是世界最大的城市,是唯一人口過百萬的城市。那時候的開封人也許會像如今的紐約人、上海人那樣,說起話來喜滋滋地仰著臉,眼睛裏閃出幾分莫名的自得與傲氣。那時候開封之所以成為“八方輻輳,四方雲集”的大都會,同隋煬帝開挖汴河密不可分。汴河實質上是條運河,自魏惠王始,幾度興廢。隋煬帝為遊樂開掘通濟渠,想不到這條名為通濟渠的汴河盡收交通之利,給開封帶來了經濟和文化繁榮。那時節稱開封為國際大都市一點不為誇張。據載,當年開封有中亞、波斯、大食、阿拉伯、猶太等外國人聚集,僅猶太人就有十萬以上。好景不長,從北宋末年黃河改道之後,洪災頻頻,戰亂連連,開封不斷地被淹沒被焚毀著,開封人在沉淪與求生的掙紮中,早已洞穿曆史洞穿世事:“咱啥事沒經過!”接著是輝煌過後的沉寂,處變不驚,不因大得而喜,亦不因小失而悲。嗚呼,泰然中自有一分麻木。

我之所以說到州橋,隻是提醒人們不要忘掉那段曆史而已。從州橋沿街向南走不足兩百步,有一街口,再從斑駁陸離、粉蝕殘破的牆角轉進去,是一條一直通向包公湖的叫作小紙坊街的街道,我家就在這條街上。當年包公湖叫作包府坑,而小紙坊街卻沒有如此破敗。顧名思義,很久以前這個地方應該有個造紙作坊,但我沒有見過。風水輪流轉,遠的不說,包大人在此坐堂的事咱也沒見過,咱不說;自我記事起,這條位於城西南的小街風生水起似的頗興旺過,街道兩旁多為高門樓的四合院,有兩進三進的,門樓前的青石台階泛著青光,帶銅門環的黑色或紅色大門緊閉著,隱藏著門內的神秘與高貴。一些民國要人住在街上。一個省主席住在我家對麵,在幾個高門樓裏住了幾位軍長、師長之類人物。我家住路南,門牌來回變化,如果路南是雙號,我家就是50號,如果路南變為單號,就是51號,這要看不同時代的警察局及公安局的一時高興。50號也好,51號也罷,正門兩進,另外有個後院,後院門前是個大水坑。我想這個水坑原本應該是包府坑的一角,後來被截斷了,截斷處用土墊高,上麵安了兩個球架變成一個簡陋的籃球場。我和同學黃肖樵常在球場上打球和騎車。黃家的房子在我家西邊,隔了幾個門樓。黃肖樵的父親是抗日名將、三十軍軍長、後被蔣介石殺害於南京雨花台的黃樵鬆將軍。幾十年前我家和黃家都離開了小紙坊街,還有一些人也離開了小紙坊街。但我總認為這裏有“家”。

我回來過幾次。第一次大嫂陪著。那年“文革”開始不久,裏麵還沒有大變樣,那門樓,那廂房,還有二門樓旁邊那棵酸石榴樹,依然如故。第二次是唐山大地震之後,表姐笑我練車技的院子已經沒了,被一些臨建棚占據了。幾年前我又一次造訪,已經完全認不出舊居模樣,原來的一些建築已經坍塌,代之而起的是奇形怪狀的小屋小棚,不要說院子,甚至連過道都沒有。我找不到“家”,以至於走進另一個院子,一位大娘打量我許久,憶起什麼似的輕問一聲:“是隔壁範家的人吧?”我點點頭,她又說:“那時你還小,我腦子裏還有個影子。”往事如影喲!突然一縷溫情襲上心來,我的眼睛不覺熱了一下。大娘笑著說:“你走過了,你剛才走過的院子就是你家。”她引我進屋,談起小街的變遷,半是喜悅半是歎息地告訴我一個消息:這一片房子就要拆了。她聽人說,這邊原先是包公“倒坐南衙”的南衙,政府要在這裏建“開封府”,建旅遊區。去年又回去,果真出現了一座“開封府”。小紙坊街路南拆了大半條街麵,新出現一片氣勢恢宏、巍峨壯觀的建築,把我家和黃家原來的院子都包了進去。據說這是依北宋《營造法式》建造的,全部建築從小紙坊街街麵一直伸展到包公湖北岸。門牆上寫有“開封府”三個大字,鐵板釘釘地成了老包的地盤,奈何?今日開封府內,有正廳(大堂)、議事廳、梅花廳等數十處建築,廳堂樓閣,湖池山石俱備,當年老包的南衙大約沒有這般奢華。對比方位,我家庭院正在大堂處,而黃家則偏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