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韋君宜同誌的《親人啊,你在哪裏?》一文,提到我一位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廖貽訓;我沒有見過廖貽訓同誌,卻熟悉他的名字。當年,我是從韋君宜同誌寫的《祖國的兒子》那篇通訊中,知道了這位抗美援朝的戰鬥英雄的事跡的。在武漢的嚴冬裏,讀完這篇通訊,我久久地望著窗玻璃上的冰花……窗外慢慢變成了飛雪彌漫的朝鮮戰場。廖貽訓,一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員,一個誌願軍戰士,一個參軍不久的文化教員,在朝鮮的奇寒的風雪中,爬著,爬著……他的心叩擊著雪原,向祖國發出呼號;他那顆年輕的火熱的心燒化了雪堆,燒化了冰層,開出了一條留下殷紅血絲的路。他爬了幾天幾夜,終於從前沿爬回自己的陣地,找到了自己的部隊,他的雙腳和雙手凍壞了,但那顆向往祖國,向往未來的心,卻是任何奇寒、任何冰雪都凍不僵、凍不涼的。望著窗外,我聽到了他的心叩擊大雪原的聲音,看到了雪原上那條留下細細血絲的路。我崇敬他,我打心眼兒裏羨慕他,因為我感到他是幸福的。是的,他是幸福的,我深信我同他的感情是相通的……啊,我們這一代人共通的感情啊!
他是我父親一位老同事的兒子。在抗日戰爭末期,也許我們都在豫南的山區住過,雖然不在一個村莊;也許我們都在白河邊洗過澡,雖然不在一個灘頭;但我們在同一個環境中生活過。1945年10月,我父親同他父親一起參加了反內戰的邯鄲起義。後來我父親去延安,我父親的職務就是由他父親接替的。可能是因為老輩人有這層關係吧,所以在抗美援朝的千百個戰鬥英雄中,廖貽訓給我留下的記憶就深了一層。過了許多年,有時我還會突然想到他。
1967年,又是一個奇寒的冬天,我同年邁的父親對爐閑談。我問起廖貽訓。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望著淡藍色的火苗,聲音裏帶著老年人的顫抖與悲愴道:“聽人說,這孩子如今也很可憐……”父親似乎不願再說下去,我也沒有再問。可以想見,失去雙腳和九個手指的殘疾人,生活中必然會遇到許多不便。直到我讀到韋君宜同誌的新作,才知道廖貽訓在1957年就被開除了黨籍,雖未被劃成右派,卻被“按右派待遇”,而那位因崇敬英雄,不遠千裏從蘇州趕到北方,自願嫁給他的善良姑娘李天儀,卻被劃成了右派,送到勞改農場勞動。不言而喻,這些年他們經受了許多苦難!
當年因發了《祖國的兒子》,無意而成了“月老”的韋君宜同誌,不久前第一次見到了這對從坎坷道路上走過來的夫妻。韋君宜聽到廖貽訓用手指彈擊木頭小腿的聲音,她的悲憤,她的激動是可以想見的。她簡直要大聲發問了,廖貽訓“就是以這樣為祖國戰鬥剩下來的殘軀忍受了那麼多的淩辱……天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嗎?”可是,廖貽訓和李天儀卻沒有向她訴說這種不公平,他們熱腸可炙地談著當前的工作和學習,談著未來。這使韋君宜同誌更加激動了,使讀了韋君宜同誌文章的我,也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