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父親在延安通過廣播電台講話,痛罵“老頭子”。大人們的臉色陰鬱而緊張。你父親不再斯文地笑著用“和談”來安慰我媽媽了。終於,警察找上門,把我媽媽帶了去。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到你父親,當他再回到這座小院時,他已成了“國大代表”。

我們就那麼自然地疏遠了。碰麵時笑笑——一種不是孩子們應該有的不明朗的笑。“國大代”開會的日子,我哥哥和表哥們故意把收音機開得聲音很大。收音機從早到晚傳出一位什麼主教的唱票聲:

“李宗仁,一票……”

“孫科,一票……”

大家笑鬧著:“這一票是前院那位荀‘國大’的吧?幾根金條?啊啊啊……”

大家還惡作劇地“組織”了幾個“黨”,“競選”激烈,都當了“國大”。

我知道那幾天你很難受,你老是一個人躲在屋裏。我想你受不了這種奚落,你在哭。有時我也有一種說不明白的難受。

不久,我媽媽第二次被警察帶走了。哥哥們猜測說是姓荀的使壞。我不再為你難受,我恨了。

我坐在二門樓裏,拉開橡皮筋彈弓,一下,兩下……用了半天工夫,把你父親種在房前一排花盆裏的仙人掌、秋海棠,全部用石子打得窟窟窿窿或枝折花凋。傍黑,快活的荀伯母見客回來,看到這景象倒沒見怪,還說:“憨生的弓法還真不賴哪。”可是第二天早晨,我那一樹寶貝酸石榴,被打得稀稀落落。我知道那是你幹的。

從此,在我們中間失去了夕陽下的包府坑和雪掩的禹王台了。

1948年6月間,解放軍攻進開封,國民黨部隊據守著“省府”、龍庭幾個據點。國民黨的飛機狂轟濫炸,媽媽把兩張方桌並攏,把所有的棉被蓋上去,給我們造了一個“防空洞”。這時荀伯母把你領來,說我們有“福”,叫你同我們待在一起。其實那一次解放軍很快就轉移了,爸爸也沒消息,我們的“福”沒有來。

大約是中秋節前吧,你父親把你們接往南京。當你臨離開小院時,我摘了幾個已經崩了口的石榴,默默地塞給了你。你默默地接了石榴。你知道那石榴是酸的。

我相信你會回來,當然我不知道你將怎樣回來。

幾個月後,我也離開了那個小院。我是唱著“打過長江”的歌兒離開的。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又回到這個小院。也許是一種懷舊的情緒,我接受了親戚的建議,要在二門內西廂房——就是窗口臨著石榴樹的那間房——住幾天。

隔鄰郭老伯家的孩子也回來了。他也是1948年離開這座古城的,如今從加拿大回來,當了博士。昨天我們談了一個上午。從《參考消息》上我們知道台北有一個大湖新村,那裏住著不少“萬年國大”。你們全家是不是就住在那裏呢?

他說,你會回來的。這是他從切身體驗中得出的結論。我深信。

我深信你會經常回憶起晚霞輝映下的包府坑,回憶起粉妝玉砌的禹王台,回憶起這有棵酸石榴樹的小院。

那窗前的落葉,

階上的苔痕,

依舊是當年的庭院。

……

你會回憶起似乎沒有多少深意,但卻是我們過去經常唱的這首歌。

我深信,你像我一樣,也會常常想起少年的友伴。

你一定想知道,你一定想問:這些年我生活得怎樣。

我可以告訴你,這些年我確實受了不少苦!但我畢竟同我們的祖國靠得很近,我懷有希望,我把愛深深地埋於故國的土地,因此我是幸福的。

……啊,誰在門外說話,多熟悉的聲音,是你?是你踏進這個小院來啦?原來是我們的郭博士。

你會回來的,在這破舊的小院被拆除之前。包府坑已經被一條新的大道劃開了,那條大道要延伸過來,一直延伸到我們這片過去叫作“州橋”的地方。有一天,你會沿著這條大道走進這個小院,你會感到這棵石榴樹上的石榴是甜的……

1980年9月9日於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