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走進二門,坐在石榴樹旁的花壇上。你向我講起你們家鄉的桃、煤,還有咧個大嘴、子兒晶紅晶紅的石榴。……當然你們老家的石榴好囉。你比我大一歲,好像比我知道的事多得多。我也要講點稀罕的,於是我講了由豫南來開封過朱仙鎮渡口,給我們拉車的一匹馬在上船時掉進了黃河,十幾個人拉它不出。掙紮在泥水中的馬越陷越深,最後,我看到那雙驚恐的突眼裏淌出兩行淚水,馬哭了……你有點吃驚,並且我感到你對我的“見識”也有點佩服。

你們要長期住下來了。不知算是周濟,還是算付房租,每月你爸爸給我們兩袋白麵。就這樣,你們成了我家的“房客”。

過罷春節,我倆都考上了初中。你上中國中學,在南關外袁家花園;我在開封初中,在東司門。

你父親是個文人,聽大人們說他是軍部的參議。那時我不知什麼叫參議,他好像很少去“辦公”,每逢我到你們房裏玩,總見他在寫字。他的字寫得很好。你曾告訴我,他還會畫畫,我不大信;可有一次無意間我在一個畫展上看到了他的畫,標價很高,居然還被人訂下了,我嚇了一大跳。

那時,你父親經常對我媽媽講:“要和談了,要和談了。”好像這是對我媽媽的一種安慰。

可是仗越打越大。雖然馬歇爾不斷上廬山,仗還是越打越大。

大人們的情緒好像很陰鬱。還記得嗎?星夜,我那多愁善感的大哥常常在花壇旁給我們講詩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的詞。李後主後來就“客死”在我們這個汴京了。聽著大哥悲愴的聲音,望著石榴樹枝間的繁星,在我幼小的心上,彌漫著一層惆悵與苦楚。好像你也是這樣。

但是大人們的歎息,報紙上和大地上的炮聲,似乎並沒有太多地影響我們少年人的心情和少年人的歡樂。

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小院裏鬥過多少次陀螺?彈過多少次玻璃球?抖過多少次空竹?你抖空竹抖得可真棒!你能把飛轉在繩子上的空竹拋起兩丈,然後一轉身又用繩子接住,你還會叫空竹爬杆,叫空竹在地麵上旋轉……說真的,我心裏真忌羨你。

我們常常去附近的包府坑。當夕陽慢慢墜到鋸齒形的城堞那邊,明麗的晚霞從黑沉沉的城牆上方映照著寂靜的水麵時,我們常常步行或騎自行車嬉鬧著來到水邊。濃綠的發著腥味的包府坑,簡直就是我們想象中的杭州西湖。水中間那條土堤和堤中間那座朽了的木橋,不就是白堤和斷橋嗎?北邊,延慶觀的亭台,不就是雷峰塔嗎?啊,兒時的幻覺啊,可以使一切美化!淨化!深秋,在水草疏落的水麵上,不知從哪裏來了那麼多野鴨,成千上萬,回翔浮遊。可惜沒有船。我們常想象著把自行車駛在水波上的情景。有一年秋天連著下了一個多月陰雨,包府坑的水漫進了我們的小院,我們把竹床翻轉來當作小船,真的劃了出去。但結果挨了我媽媽和荀伯母一頓好罵。

冬天,你還記得開封的北風凜冽的冬天嗎?但冬天對我們另有一種魅力。我們坐在發出淡淡酸味的火炭盆旁讀書,讀高爾基的《在草原上》,讀巴金的《家》,讀《愛的教育》和《福爾摩斯探案》,讀都德和張恨水……有時我們停一停,靜聽風的呼號,街外賣燒餅油饃的喊叫和從二門裏傳來的我表姐彈風琴的斷續的音節。這些聲音交織起來,有一種哀傷,但哀傷抓不緊我們天真的心。我們丟下書衝開風門,到小院去同地麵上的白雪和瓦簷上的冰琉璃戲耍。啊,兒時……

那個星期天,雪下得真大!我們騎著自行車氣喘籲籲到禹王台遊玩。白雪掩蓋了汙穢的街道,白雪趕走了凶狠的傷兵和“救濟總署”的美國吉普,白雪使一切歸於純潔、靜謐,白雪把禹王台裝點成真正的瓊樓玉宇啦。那翠柏上積的白雪多美啊!我不知道何處還有這麼白、這麼美、這麼溫暖的雪!幾十年過去了,我還常常想起兒時的那場雪。人們都說我愛雪,是的,我確實深沉地愛著故鄉的雪。

在那個年代,小院的氣氛是不能不發生變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