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種我稱之為“靈魂”的東西,才是魔鬼,我懼怕的是它,多年來我躲避的也是它。因為它像一種大麻、一種病毒,會令人上癮、侵蝕、掏空、死去。我身體裏蘊含著豐富的這樣一種容易被它所感染的因子,因而長期以來,我避之惟恐不及。在這個需要汙濁才可以睡眠的地方,我不願意再那樣地生活,我不想再選擇那樣一種一睡就醒、一吃就飽、一動就累、一冷就燒(發燒)、一繃就裂、一緊就斷、一活就夠的驚覺脆弱的生命方式。我要讓自己的肌肉充滿彈性,讓目光適應各種明暗顏色,讓皮膚穿梭在能冷能暖之間。清醒、機敏、聖潔、戰鬥都屬於你的詩,而我需要睡眠,物質的可感的真實的切膚的睡眠。我不敢像你一樣視靈魂重於肉體,視精神高於物質,我不敢那樣放縱自己的幻想,我一直努力讓自己毛細孔封閉,在人群裏,在歡笑中,在各種菌體攜帶者之間,結結實實地頑頑韌韌地活著。
但是,你和你的詩一起用力搖晃我。你那樣的猛烈的搖晃,你要我睜開,從裏到外地睜開。你吸住了我,我已被你“腐蝕”。
多少年的自我“抗拒”而“毀”於你這“一旦”。
現在,我多麼地需要你!
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告訴我!
如果你那繁忙而潔淨的聖手惜墨如金,不能寫信給我的話,那不妨給我打電話。電話號碼是:ⅹⅹⅹⅹⅹⅹⅹⅹ,城市區碼是:ⅹⅹⅹ。
等你音訊。
維伊
1996年9月15日
林子梵覺得被什麼東西噎住了,是那種甜軟的食物。有些東西吃的時候口感很好,但噎住的感覺非常糟糕。
他沉默下來。
十天過去。
二十天過去。
維伊的信如同泥牛入海。
林子梵終於不敢撥通她的電話,不敢再真實地觸碰到她的氣息。
如果她真有一位擺弄計算機的丈夫、一株挺拔的小白楊樹在遙遠的異邦等待著她,林子梵也許還會在某一天夜晚,夜色的濃稠使得他的腳步倍感沉重,孤寂難耐,他從日漸乏味的酒吧出來後,看到碎銀子一般的月光斑斑駁駁地在他的腳前腳後跳蕩,既美豔又傷感,既柔情又哀怨,他沿著闃靜無人的馬路走向夜的深處,借著昏暗的天色,他會把一封深思熟慮的便條似的短函扔進郵筒——那是一封沒有署名的而且是說了所有的卻又什麼都沒說的短函(詩人的林子梵畢竟在文字上訓練有素),隻是傳遞給維伊某種接通回應的信息,那字跡的筆畫被他肌膚的渴念感染得呈現出一種堅硬金屬的骨骼和品質,仿佛每一個字掉落到地上都會叮當作響。
然而,現在,維伊的單身身份具有了某種可能性,使得這一種輕鬆的關係含有了“高危”的特質,含有了某種承擔,則是完全的不同了。
惟有沉默,是最好的回複。
林子梵的兩條頎長的手臂空空蕩蕩地搖晃在夜色裏,他那棱棱角角的瘦身材在恍惚的路燈底下斷斷續續、隱隱約約,骨節優美得十分零落,十分飄逸,他的腳步很輕,很像一個神靈。
他望著自己的猶如兩截荒路一般的胳膊,猛地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背背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