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的戰事已結束,太陽透過重雲,照耀在這片戰塵彌漫的大地上。隻見屍身狼藉,槍殳縱橫,整片原野一片死寂。大地真靜啊,所有的漢騎步卒都在追隨著那戰聲遠去。陽光憤怒地射在這片雪原上,把天邊的烏雲鑲嵌得既沉重又明亮。一支長矛,從屍首中插出,它的矛尖閃耀著一片冷冷的銀光。
一個女人,牽著馬,來到這裏,是洗心玉。憔悴又淒惶,她看著這人類的罪惡,看著這殷紅的血,看著這些殘肢斷體,看著這堆積得層層累累的屍體。她隻感到心地發緊。她真不明白,人類為什麼要進行這樣的殺戳,為什麼要進行這樣的血洗?難道這一切,隻是為了他們心中的所謂信念?
但她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信仰,能比人的生命更重要!
“季姬,季姬!”她呼叫著,用她那喊啞了的嗓子,在這片血染的大地上呼喊。這聲音仿佛遊絲一般,那樣微不足道,那樣渺小。她看著每一具屍體,尋找著她熟悉的身影,均不可得。她隻是心存僥幸:“季姬或許還沒有遇害呢?誰殺得了她?”但是,她從本能上預感到季姬已遭不測。不知為什麼,剛才,她就感到心中掠過一陣極痛楚的絞痛,那一刻,她就預感到了。凡是有屍休堆積的地方,她掩住自己內心的憎惡,去翻動,去尋找。這些麵目猙獰的屍體,有的還張著眼睛,有的還有體溫,他們就死在了這片原野上。剛才,他們都還活著,鮮活蹦跳。他們都是人子,是父親,是春閨夢裏人。有多少希望,有多少懷想,又有多少期待,希望他們能搏得個封妻蔭子的功勳,榮歸故裏。卻不知他們將永遠回不去了,以他們的血,肥沃著這片親切而又沉重的大地,這片土地,是需要血才能肥沃的。
“季姬,季姬!”她在以血在呼喊。
她從東城往南,在一片顯然是經過了激戰的地方,那裏的屍體堆成了山,在不經意間,她看見了一點青色。她的心揪緊了,那是多麼熟悉的青色,那是季姬的青色。季姬這一輩子,都喜歡著一身明快的青色,這是一種並不跳躍的青色,透出一種寧靜和穩定。這是季姬所特有的,她不敢相信。
“季姬!”那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洗心玉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她踉蹌地奔了過去,已經可以肯定這就是季姬了。她把壓在季姬身上的屍體翻開,看到了發亂血汙的季姬在一片鮮血屍體中間。“季姬!”這一天,上天給了洗心玉太多的苦難,讓她看到了兩個至親的人倒在了她的麵前。
她抱出季姬,“妹妹,妹妹!”她一時都哭不出聲來。季姬的青色戎服已被血染成了黑色。她抱著她,季姬的身體還是柔軟的,她用手摸了摸她的鼻息。這一摸,令她狂喜起來:“季姬未死,還有微弱的鼻息。”她忙用那染血的戰袍想替她裹住傷口,立刻,她就絕望了,那一劍已經刺通了季姬的胸膛,劍法之準、之狠,使她認定,這必是一個高超的劍士下的毒手。這是至命傷,季姬是無論如何也救不回來了。
就在這一刻,季姬動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呻吟。
“季姬,季姬,我是姐姐,我是姐姐呀,你醒醒,你看一看你的姐姐,你看一看你的姐姐呀!”
季姬終於睜開了浮腫的眼睛,那眼睛中全然沒有了神彩。
“妹妹,你認識我嗎?你還認識我嗎?”
季姬微笑了一下,說:“洗……洗姑娘……”
“不,我不是洗姑娘,我是你姐姐……”
“姐……姐?”
“對呀,我是孟姬,千真萬確的。是阿母――授衣,告訴我的。不,是倉庚,是我姨――冷萍飄。不,不,是她們兩個告訴我的。我就是三十多年前你死去的姐姐孟姬,可我沒死,我還活著。”洗心玉真不知該怎樣來說明這一切。
“我――信。”
“姐姐這就來救你!”
“不……,抱,抱緊我。我,我……冷。”
“妹妹,你不能死,你不能再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個世界上。”她緊緊地抱住季姬,緊緊地緊緊地抱住。
“對,對不起,北,北……”
“你不要說了,姐不怪你。”
“你喜歡他?你說的,我……信,可我不……明……白?”
“是他救了你的命,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真……糟……糕!”季姬象是在責備自己。
突然,她感到心口一陣絞痛,口角又流出了鮮血。
“姐,對……不……”一個“起”字還未說出口,貼在洗心玉胸口上的季姬的頭就仿佛一下子被刈倒了似的,向左一歪。上天再也看不得這一幕了,他將他的這個人世間的女兒收了回去。
所有的呼喚都沒有用了,季姬的身體開始變涼。洗心玉再也哭不出來了,她隻是緊緊地抱住季姬。她知道她冷,在這個寒冷的世界裏,她的妹妹,冷。她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有溫暖過。這時,她突然聽到了馬蹄聲,她抬起頭來,看見了龍應奎。瞬間一切全明白了,是龍應奎殺了季姬!她放下季姬,站了起來。
龍應奎本去追殺項羽,追了一陣,知道再也追不上了,於是回來打算割季姬的人頭。他想以季姬的人頭來證實一切。沒想到遇到洗心玉,他沒把洗心玉放在眼裏。
“龍應奎,我將為天下劍士,向你索命!”隻見洗心玉把劍從前向右輕輕一指。所有的仇恨――師傅、哈婆婆、安儀師、季姬、田憫、歸賓、玄月、辛琪、采薇、曲雲芳、鬥越門、西施羅、小伍起、紅劍……,他們的麵容,一一在她眼前閃過。這個武林敗類,朝廷中的奸雄,“今天,你的死期到了!”刹那間,一股怒氣開始從洗心玉的肢體上噴張,隻見洗心玉好象著了魔一樣,她的頭發一齊散開飄飛,她的衣裙也已曳動張開,樣子顯得異常恐怖。
龍應奎刹那間驚呆了,他明白這就是“原劍初創”,乃劍術之極境。隻是他不明白,洗心玉何能在這一瞬間,就成就了這曠世未有的劍道之至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知道不可匹敵,正欲撥轉馬頭,但他的死期已到。至劍、至簡,沒有一點拖泥帶水,象雷霆萬鈞一般,寒光一閃,龍應奎已被劈成了兩片。
“啊!”一聲驚叫。
洗心玉猛地聽到了這聲音,循著聲音望去。隻見遠處一個老婦抱著個孩子,衣衫襤褸,病體殃殃。她這時殺氣已起,再也控製不住自己,飛步上前,舉劍便砍。
那孩子突然撲上前來,一把抱住她叫道:“別殺我媽媽,別殺我媽媽……”
那劍便停在了空中,所有的憤怒都消失了,洗心玉終於看清了那老婦人,是美麗居。
“是你,千姿花?”
美麗居沒有言語,她如今變成了這樣一個老婦人,且心誌已亂,看見洗心玉,自覺慚愧,更覺自己汙穢不堪。
洗心玉再看這孩子,那明亮的眼睛中透射出多麼熟悉的眼神,她明白這是誰的孩子,立即心痛得不行,不由得一把抱住。
“你怎麼到了這裏?”她問。
兩個一輩子的情敵,終於站到了一起。但洗心玉從來沒有恨過美麗居,她對美麗居有的隻是羨慕和歡喜,想到北門已成故人,想到自己的親妹妹也已離開了自己。這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好虛弱:“你是來尋找飄零子的?”
“他在哪裏?”
“是否該告訴她呢?”洗心玉猶豫了。
但美麗居是何等聰明的人,她早已從洗心玉的猶豫中看出了不幸。
“是不是他遭到了不測?是不是?是不是?是你害了他,是不是?”
“不,不是我!”洗心玉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激烈地否定道。
“哈哈哈……”美麗居突然發出了這樣一陣狂笑。
“千姿花,你鎮靜點。”
美麗居突然不笑了,靜靜地啜泣起來。兩個女人相對著流淚。
“走吧,”還是洗心玉對美麗居說,“讓我們把他們帶回季子廬去,那裏才是他們安息的地方。”
“季子廬?不,不,”美麗居想到季子廬,就承受不住。
“你怎麼了,美麗居?”
“小玉,我對不住你呀,我沒有臉回季子廬去。――淑兒,過來,跪下!”這瞬間,美麗居突然想到了玄鶴子方巾。想到了玄鶴子方巾為洗心玉卜的卦辭:“緣何結子在上頭?”想起當年,自己看到這句判辭時的預感,知道洗心玉必將會有北門晨風的孩子。現在,她才知道,這就是天意,是命中注定了的,洗心玉必將擁有北門晨風的孩子。隻是她沒想到,洗心玉擁有的竟是自己和北門晨風的女兒,真是造化弄人。
“你幹什麼?”
“叫,叫洗姨。”
“洗姨!”
“你要幹什麼!”
“小玉,我不行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今天,我把淑兒托付與你。我相信,你會待她好的。從今往後,你就是她的母親。淑兒,叫娘!”
“娘?”
“快叫呀!”
“娘!”
這一聲叫,叫得洗心玉淚流滿麵,她緊緊地抱住了北門淑季。
“那你呢?”
“你就別管我了,我將四海飄泊,這是我咎由自取。”
“但我可以照顧你,你不必這樣。”
“你真太天真了,你天真得怎麼這樣愚傻,你以為,我們能平和相處嗎?”
“……”洗心玉一時語詰。
“不,謝謝你。”美麗居對著洗心玉長作一揖,遂踉踉蹌蹌而去。
“千姿花,千姿花……”
美麗居頭也不回,消失在無邊的原野中,她是在自我放逐,以懲罰自己。
黑夜來臨,一彎冷月掛在天邊。項羽在黃昏時分,自刎在烏江。在這片大地上,一個苦難的時代終於結束。死神以這樣一場悲壯的盛晏來拉開另一個時代的曙光,以死者的血來耀亮一個新世紀的黎明。
洗心玉緊緊地抱著淑兒,這是這個世界留給她的唯一。她就象肩負著重負的阿特拉斯,獨自撐持著他以自己的理想所構築的世界,不顧那無意識的力量的蹂躪行進,以她那一顆對待人類的赤子之心。
十五、尾聲
(整個故事已發完,還有一個尾聲,不發了,因為那不影響整個故事的完整。
在此,我謝謝所有關注這部小說的朋友,謝謝你們的一路陪伴鼓勵和支持,再一次地表示深深的感謝。)
2003、11、1――2004、11、20初稿
2004、11、21――2006、6、9二稿
2006、6、10――2008、1、9三稿
2008、1、10――2008、10、31四稿
2008、11、1――2009、1、2定稿大風秦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