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朝著深淵不斷下墜。歲月能夠摧毀一切。我知道,失敗和傷病已經像刺客般扼死了阿康最後的激情。
足球沉重得讓人窒息。我想換個輕鬆些的話題,便問阿康成家了沒有。阿康靦腆地說連女朋友都還沒有,他說家裏現在很冷清,要是自己結婚的話就會熱鬧多了。“等我結婚時,一定要請以前的隊友和教練來喝喜酒。”心地單純得像孩子的阿康其實很渴盼家庭生活。韶華易逝,鮮花早不屬於眼前這個貧賽落泊的阿康了。
阿康跟我聊天時常常走神,神情恍惚語言含混,令我時時想起自己正在采訪一位病人。隻有談起足球時,他的思維才變得異常清晰。
足球是個魔鬼,將阿康的一輩子烙傷。
五
夜霧像白色的孤魂在街巷間遊蕩。我和阿康搖搖晃晃地走著,阿康手上拎著兩袋打包的剩菜。
我說你的隊友李輝這會正帶隊在我們南寧打甲B呐,阿康嗯了一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我在國家隊時的球衣弄丟了。
穿過昏暗的樓梯,我們來到了阿康家中。阿康的母親見有客人來,趕緊手忙腳亂地端上一碟西瓜。老人和阿康一樣樸實,她以前曾為兒子的出息高興得掉淚,可現在,她已悲傷得無話可說。老人擦著眼淚說:謝謝你還記得阿康,好久沒有記者來看阿康了。
我說阿康你以前的獎杯在哪兒?阿康搬開客廳裏亂糟糟的雜物,在一個舊紙箱裏費勁地掏。1988年全國金球獎、1987年最佳陣容、1987年長城杯……最大的一尊是1988年第九屆亞洲杯最佳守門員獎杯,那年在卡塔爾多哈,中國隊獲得第四名。阿康不安地搓著手,說客廳太窄了,隻好順手塞到角落。
鏽蝕的獎杯上塵埃密布。在平民張惠康的眼裏,它猶如一件年代悠久的出土文物,冷峻而冰涼。
我說阿康你向廣西球迷問聲好吧。阿康俯在桌子上冥思許久,終於寫下一句“祝中國足球有一個輝煌的明天”。
我知道,阿康還有一個不死的夢。
六
阿康執意要送我下樓。
他說有的球迷為了看他,特意橫穿大半個上海到他的小店裏買煙,每次都讓他很感動。何況我從廣西來。
樓下一片漆黑,阿康挪著不太靈便的身軀走出很遠,幫我找了一輛出租車。
車燈刷地亮了,阿康似乎有些驚惶,步履蹣跚地閃在一邊。他費力地彎下高大肥胖的身子,隔著車窗朝我揮手告別。刹那間,我發覺他的背駝得厲害,頭發也掉了許多。
我痛苦地扭過頭,對司機說:開車。
都市的迷離燈光像磷火般撲來,又倏然飄遠。我的眼淚無聲地滲出。
後記
歲月如歌。張惠康的歲月,是悲歌。
多少年來,國足始終是我們憤憤唾罵的對象。我們滿腔憤怒,我們痛心疾首,但卻甚少想過:他們的感受如何?他們的命運如何?麵對晚景淒涼的失敗者,我們該如何幫助他們走出沼澤地帶?
張惠康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守門員,他沒能趕上職業聯賽的好時光。但願他是最後一個悲劇的承受者。
讓我們充滿敬意地目送每一個曾為中國足球鞠躬盡瘁的蒼老背影。(200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