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我撞中門柱,感覺腦袋像被斧頭劈裂似的,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醫生告訴阿康,這是神經性腦震蕩。為此他吃了整整十年藥,直到現在。
阿康抖索著手點燃了一支煙,長籲了一口氣。他說這傷其實不算啥,1987年為爭奪奧運會出線權,隊友唐堯東頂頭球時險些把眼撞瞎,那才叫慘烈。
在嫋嫋升騰的煙霧中,阿康的臉龐變得模糊而遙遠。他說,我這一輩子都記得那屆奧運會,那時我們丟的第一個球是克林斯曼打進的,他在禁區外晃過郭億軍,停了一下,我以為他不會射門,不料他拔腳遠射,那球進得的確漂亮,我無話可說。
阿康癡癡地坐著,一臉悲慟,晦暗的記憶像藤蔓般將他絞痛。
可我知道,眼前這個一身贅肉的遲鈍的中年人,是那屆被布拉特斥之為“最沒有進取心”的中國隊中唯一的勇士。若非他多次救險,鼎盛時期的聯邦德國隊絕不止攻進三個球,而中國隊末戰逼平突尼斯隊獲得可憐的一分,也同樣依賴他的出色表現。
我問阿康哪場比賽最難忘。阿康語無倫次地說:新加坡,卡塔爾。我明白阿康的意思,1989年在新加坡舉行的世界杯外圍賽上,最後一役隻要戰平卡塔爾即可出線,那場賽正是阿康把守龍門。可是“黑色三分鍾”出現了……
阿康說,比賽完後我們都哭了。一輩子隻有一次的機會,就這麼葬送了。
我在瞬間察覺了自己的殘忍。麵對一位大腦嚴重受損的退役門將,卻一次次揭開他心底的傷疤,讓他在記憶的廢墟中努力地搜尋殘骸。這是我最痛苦的一次采訪。
我沉默著。而阿康仍像祥林嫂般翻來覆去地說:我守門守得不好,真的。
四
夜色漸濃,飲食男女們像潮汐般散去,隻剩我和張惠康坐在空寂的餐館裏。百無聊賴的女招待放著席琳迪翁演唱的《泰坦尼克號》主題曲。
阿康麵無表情地坐著,兩眼發直。我不知道,當年他含淚告別綠茵場時,心情是否像冰海沉船般無助而絕望。
阿康幾乎不動筷子。我難過地說:阿康,多吃點菜。他苦笑著搖搖頭,我不能再多吃了,現在別人都叫我胖子,其實我在國家隊時挺瘦的。其實阿康離足球已經很遠了。這些年他除了賣彩票就是看雜貨店,他隻知道每逢甲A如火如荼地開戰時,店裏的顧客就特別少。一撥又一撥的申花球迷從麵前匆匆而過,而他隻能神情落寞地枯坐在櫃台前,像個退休的老人。
但是足球仍是阿康生命的臍帶,他常在夜深人靜時躲進自己的房間,在英超意甲中獨自沉醉,看舒梅切爾,看帕柳卡,看布馮。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阿康抑鬱地說:要是不受傷,我還能多踢幾年球。
今年春節時,八一隊設在廣西北海的足球學校曾邀請阿康當守門員教練,但他婉拒了。他寧願日複一日地固守著他那冷清的攤點,一如球門邊寂寞的守望者。
餐桌上的燭火搖曳不定,阿康垂著頭,意興闌珊地默默抽煙。我說我認識一些甲級隊的主教練,以後我向他們推薦你,好嗎?阿康的臉在燭光映照下忽明忽暗,似在側耳傾聽多年前的漁陽鼙鼓,他的眼中隱現出一層血性的光澤,但很快,目光黯淡了下去。他悲哀地笑著,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