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師公已經六十三歲了,我和師父以及師公三個人吃完晚飯在閣樓的屋簷腳歇涼。那是一個夏夜,一個黑得什麼都看不到的夏夜。我們三個人在屋簷腳坐起擺龍門陣,擺著擺著師公說,我想去睡了啊,說完我就看見師公起身朝著樓梯口走去。我說師公你莫著急,等我去給你拿個亮來了再去嘛。師公說不怕的,這些路我都走了一輩子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師公在樓道裏喊,你們曬在院子裏的豇豆收了沒得啊。我師父回答道,不曉得咯,忘記了啊。師公說那記到等哈去看看啊。師父說,你去睡吧,我們記得到。
師父話剛剛說完,我聽見了“啪”的一聲響。我說師父你是在打蚊子嗎。師父說我沒打蚊子啊。我說我聽到“啪”的一聲響,我以為是你在打蚊子呢。師父說我還以為是什麼東西倒了呢。我說是什麼倒了嘛。師父說不曉得啊。我突然之間好像意識到了什麼,說是不是師公遭摔了啊。師父說,應該不得吧,這樓梯師公都走爛了。說著說著師父突然不說話了,大聲朝著我喊,趕緊去看看,是不是師公遭摔了,這樓梯的欄杆有一截是遭拆掉了的。
我朝著黑夜跑去。我在黑夜裏到處摸著,我摸到了師公,我說師公你怎麼摔下來了啊。師公沒有回答我。我抱起師公,感覺到師公一身都是濕的,我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師父聽見我的哭聲,飛快地跑了過來,說怎麼了啊怎麼了啊,你究竟是在哭個什麼啊。我哭著說,師公從樓上摔下來了啊,全身都是血啊。師父帶著哭腔說,你莫哭啊你莫哭啊,你這樣哭起我過不得啊。我抱著師公說,不曉得是哪裏遭摔著了啊,到處都是血啊。師父說,我去拿些草和棉絮來。我就這樣抱著師公一直哭,直到師父拿來草和棉絮鋪在地上。我和師父把師公抬起來放在棉絮上,我搖著師公說,師公你是啷個了啊你是啷個了啊。
這個時候,師公醒了過來,看見我和師父兩個哭得這麼厲害,輕聲地問道,你們兩個是在幹什麼啊,啷個這麼哭嘛。我當時真是高興得不得了,以為師公沒得事了。師公朝著我說,我腦殼上啷個這麼濕啊,啷個會這麼痛啊。我摸到了師公腦殼上一條很大的口子,我頓時哭了起來,說師公你腦殼上啷個會有這麼大的一條口子啊。師公沒有回答我,過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啷個天突然這麼亮了啊。我看了看這黑得什麼都看不見的夜晚,說哪裏亮了啊,師公你是啷個了啊,哪裏亮了啊。師公沒有回答我,不管我怎麼搖晃,師公一直都沒有回答我。
我朝著師父喊,師公去了啊,師公去了啊。
我聽見師父在我旁邊哭得死去活來。我一直抱著師公舍不得放開,哭得差點暈了過去。師父坐在地上邊哭邊喊,師公怎麼去了啊,師公怎麼去了啊。我和師父都舍不得離開師公,於是就這樣守著師公一直哭到了天亮。
聽完小師公的敘述,我極力忍住沒有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我看了看窗外,那裏已然被黑夜完全籠罩了,而眼前的小師公,此時已經是淚流滿麵了。
等小師公稍微穩定了情緒,我說,然後怎麼樣了呢?小師公說,我們哭了師公幾天幾夜之後,就把師公草草地葬在了庵堂上。葬了師公,我和師父在庵堂待了兩個月,師父對我說,師公不在了,我們在這兒已經沒得任何意義了,我們還是走吧。我們想在走之前再去看看師公,於是收拾起東西來到了師公的墳前。
我想起了那個閣樓,想起了那個和師公的命運緊密相連的閣樓,我問小師公,你知道那個閣樓是怎麼垮的嗎?小師公說,那個閣樓是自己垮的,當我和師父去祭祀師公的時候,突然聽見了一聲巨響,等我們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了不遠處那好端端的一座閣樓,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莫名其妙地垮了。
我當時覺得很奇怪,於是問師父,怎麼那個閣樓突然就垮了啊。師父回答我說,那個閣樓裏麵藏著師公的魂魄,師公走了,閣樓也就垮了。
我不相信魂魄一說,但我希望葬於庵堂上的師公真的有著不死的魂魄。
離開敬老院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三更了,院子裏那棵梧桐被夜風吹得嗚嗚地響。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在夜風肆意中,任憑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滴落。
我想我明天該去一趟蘇家坳了。
我穿過雜草叢生的小路來到了庵堂上,庵堂還是原來的樣子,師公的墳墓還是那樣很落寞地隱藏在一片雜草叢中。我擺好了祭品,跪在師公的墳前,暗暗祈禱,師公你在天有靈的話,一定要知道,晚輩來看你了。
此時的蘇家坳顯得異常寧靜,整個寨子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不遠處的樹林裏,一隻不知名的鳥雀突然竄了出來,箭一般朝著天邊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