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種愛國主義絲毫不帶有攻擊性。它隻需要獨處。隻有為了保護自己所愛時,愛國主義才會變得激進好戰。對於任何一個哪怕有一點點想象力的人來說,愛國主義都會使其產生一種對待外國人的良好態度。我怎麼可能愛自己的祖國,卻意識不到其他人也同樣有權愛他們的祖國?一旦你認識到法國人喜歡咖啡和甜點就像我們喜歡熏肉和雞蛋——那就祝福他們,讓他們享用吧。我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把任何別處都弄成自己家的模樣。如果家與別處毫無差別,那麼,家將不再是家了。
第二種成分是對祖國曆史的一種獨特態度。我是說那段存在於民眾腦海中的曆史:我們祖先的豐功偉績。請記住馬拉鬆,請記住滑鐵盧。“我們操著莎士比亞的語言,不自由,毋寧死。”(出自華茲華斯)感受曆史,即強加了一種義務,也提供了一種保障,我們絕不能低於祖先曾確定的標準,因為我們是他們的子孫,我們大有希望不會低於先輩的標準。
與純粹的對家園的愛相比,這種情感沒有那樣良好的信譽。每一個國家的真實的曆史無不充斥著卑鄙甚至是可恥的行徑。那些英雄事跡,如果被奉為典型,就會給人以假象,而他們自身也極易招致嚴厲的曆史批判。因此,建立在光輝曆史之上的愛國主義常常成為揭露者理所當然的抨擊對象。隨著知識的增加,愛國主義精神會突然崩潰,轉變成幻想破滅後的憤世嫉俗,或者是通過故意無視曆史事實得以繼續維持。但是在許多重要關頭,愛國主義顯然使許多人比沒有愛國主義相助要表現得更好,誰會譴責這樣的愛國主義呢?
我認為愛國主義是可以借助曆史意向得以強化而不被欺騙或者渲染的。曆史意向的危險性在於人們將它誤解為或者替換為嚴肅、係統的曆史研究的精確程度。隻有把這些故事當作故事傳承下去並被接受時才是最好的。我這樣說並非是指,這些故事應該隻作為純粹的小說被傳承下去(有一些故事畢竟是真實的)。但是重點應該放在這類故事上,放在激發想象力的圖畫上,放在強化意誌的榜樣上。聽到這些故事的小學生,應當隱約感受到——盡管毫無疑問,它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正在聆聽英雄事跡。讓他——最好是“在校外”——為那些“征服帝國的英雄事跡”而激動不已吧;然而英雄事跡不能與“曆史課”相混淆,或者是誤把它當成帝國政策的嚴肅分析——更糟糕的是為其辯護,區分得越清晰越好。
小時候,我讀過一本書,書裏滿是五彩繽紛的插圖,書名是《我們島國的故事》。我一直認為這本書的書名恰到好處。它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是教科書。在我看來,正言厲色地向年輕人灌輸那些明知錯誤或者有失偏頗的曆史——那些不過是英雄傳奇的故事經過平庸乏味的偽裝充當了教科書上的史實——是對青年的毒害。而由此培養起來的愛國主義如果持續下去是有害而無益的,不過它不太可能在一個受過教育的成年人身上維持下去。於是,悄然混進了一種心照不宣的假設:其他國家沒有抵得上自己國家的英雄。也許甚至還潛入了一種信念:我們可以真正地繼承一種傳統——當然這是一種糟糕透頂的生物學。這些幾乎不可避免地導致了有時被稱作愛國主義的第三種成分。
這第三種成分不是一種情感而是一種信仰,一種堅定不移,甚至平淡無奇的信仰:我們的國家,就事實而言,長久以來一直、而且現在依然明顯地優於所有其他國家。我曾經鬥膽對一個正在宣講這種愛國主義的老牧師說:“不過,牧師,您不是告訴我們每一個民族都認為自己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勇敢的,自己的女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嗎?”
“是的,但在英格蘭這是正確的。”他回答我說,一臉的威嚴——即使他當時是站在聖壇上宣講教義,他的表情也不會比這更莊嚴肅穆了。
誠然,這種堅定的信念並沒有使我的朋友(願上帝使他的靈魂得到安息)成為惡棍,他隻是一個極其可愛而執迷不悟的老頑固罷了。然而,這種信念卻能產生踢打抓咬之類頑固不化之人。在蠢不可及的邊緣,這種信念會漸變成基督教和科學都禁止的那種普遍的種族主義。
這就把我們帶到了愛國主義的第四種成分。如果我們的國家真的比其他國家好這麼多,那麼我們或許可以認為一個高級別的國家對其他國家負有義務或者享有權利。在19世紀,英國人強烈地意識到了如下義務:所謂“白種人的責任”。我們所稱作的土著人是受到我們監護的人,我們自我標榜為他們的保護人。這並非純屬偽善。我們確實給他們帶去了些許好處。但是我們總是習慣說,英國要建構一個帝國的動機(或者任何年輕人想在印度民政部尋求一份職業的動機),似乎一直以來主要是出於無私和利他,這種說話的方式簡直令整個世界作嘔。不過這顯示出他們將優越感發揮到了極致。同樣感受到了這種優越感的某些國家,一直著力強調自己的權利而對義務閉口不言。對他們來說,一些外國人簡直太惡劣了,以至於人人有權誅之。其他一些外國人,隻適合給上帝的選民砍柴打水,最好讓他們繼續砍柴打水。狗兒們,請認清你們的主子!我言下之意完全不是說這兩種態度處於同一水平,但二者皆是致命的。二者都強烈要求他們所掌控的領地“更加廣闊而廣闊”,而且二者都帶有這種確定無疑的邪惡標誌:隻有通過變得陰森恐怖才能避免自己變得滑稽可笑。如若沒有違反與印第安人之間的條約,沒有滅絕塔斯馬尼亞人,沒有毒氣室和貝爾森納粹集中營,沒有阿姆利則慘案,沒有對黑色人種和棕色人種的種族歧視,沒有南非的種族隔離,那麼二者的自命不凡將會是令人嘩笑的鬧劇。
最後我們到達了一個階段,在那裏魔鬼般的愛國主義不知不覺地自我否定。切斯特頓從吉卜林的詩裏選取了兩行詩句作為最佳例證。這對吉卜林來說有失公允——對於這樣一個無家可歸之人能夠深刻地理解愛家的含義,真是難能可貴。但是,孤立地看待這兩行詩句,可以用來對惡魔般的愛國主義作總結。詩句如下:如果英格蘭曾經就是現在這般模樣,迅速地,我們將棄她而去,可她不是那樣的!
愛從不這樣說話。這就像你愛你的孩子,隻在他們乖巧聽話之時;愛你的妻子,隻在她容顏未衰之時;愛你的丈夫,隻在他功成名就之時。曾經有個希臘人說:“沒有人愛自己的城邦是因為其宏偉,而是因為它是家園。”一個真正愛自己祖國的人,無論祖國成為廢墟還是走向衰退,他對祖國的愛依然如故——“英格蘭,縱然你百弊叢生,我愛你矢誌不渝。”對他來說,祖國雖然山河破碎,卻仍然是自己的。當祖國並非秀美和偉大之時,在他的眼中,祖國卻是雄偉壯麗的,因為他愛自己的祖國。這種錯覺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吉卜林筆下的士兵顛倒了這一說法:他愛自己的祖國,是因為他認為祖國優秀而偉大——他愛她的優點。祖國興旺發達,欣欣向榮,身處其中的他,滿足欣慰且引以為豪。如果祖國不再如此,那會如何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們會毫不遲疑地拋棄她”。船開始下沉時,他將棄她而去。因此,那種大張旗鼓、趾高氣揚起程的愛國主義,實際上踏上了通往維希之路。這種現象我們以後還會碰到。一旦自然之愛變得毫無約束,它們不僅僅對其他的愛造成危害,它們自身也不再是原來的愛——完全不是愛了。
這樣一來,愛國主義就呈現出多張麵孔。那些會完全拒絕愛國主義的人似乎並沒有考慮過什麼必然會取而代之——實際已經開始取而代之了。不過,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是永遠,國家將處於危險的境地。統治者必須設法激發民眾的熱情來保衛國家或者至少為防禦做好準備。如果愛國主義情感遭受破壞,那麼隻有通過使每一次國際衝突籠罩在純粹道德的光環下才能保衛國家。如果人們不願為“他們的”國家流汗流血,就必須讓他們感受到他們是在為正義、文明或者人類拋灑熱血。這不是前進,而是倒退。愛國情感當然不需要對倫理道德置之不理,需要讓好人堅信他們國家的事業是正義的,但是它依然隻是他們自己國家的事業,其本身並不是公正的事業。在我看來,這種區別非常重要。我會認為憑借武力保衛自己的家園,抵禦強盜是正義的,並不存在自以為是或者虛假偽善。但是如果從一開始我就偽稱把他的眼睛打青完全是基於道德——完全無視被盜的房子是我的這一事實——那我就變得讓人無法容忍了。借口說當英格蘭的事業正義之時,我們就站在英格蘭一邊——就像堂吉訶德式的中立人物一樣——如果單單是因為這個理由,也同樣是虛偽的。胡說八道常常伴隨著卑鄙無恥。如果我們國家的事業就是上帝的事業,那麼戰爭一定是毀滅性的戰爭,而這個世界上一些非常之物將被賦予虛假的超凡脫俗。
這種古老情感的榮耀在於:當它能夠激發人們竭盡全力時,它依然清楚自己隻不過是一種情感。沒有偽裝成聖戰的戰爭,也可能是英勇的。英雄之死不會與殉道者混為一談。而且,(令人欣喜的是)同一種情感在戰場上可以如此肅穆莊嚴,也可以在和平時期像所有快樂之愛那樣對自己滿不在乎,甚至還會自嘲。我們那些較為古老的愛國歌謠,唱起來總會使人激動得眼睛發亮,之後的歌曲聽起來更像是讚美詩。不管怎樣,我寧願欣賞《英國擲彈兵進行曲》(帶著“拖——拉——拉音”),也不喜歡《希望與光榮的土地》。
大家會注意到,我一直在描述的這種愛及其所有成分,可以適用於除國家之外的其他事物:適用於學校、軍團、大家庭,或者是階級。批評也依然同樣適用。可以感受得到,這種愛的對象需要的不僅僅是一種自然情感——教堂或者教堂裏的一個小群體,或者一種宗教秩序。這種糟糕的主題需要一本書來描述,而這裏,說一句就足夠了,那就是天國的社會也是塵世的社會。我們對世俗社會的(純粹自然的)愛國主義精神,輕而易舉地就能借用天國社會的超凡脫俗之主張,並以此來為那些最卑劣的行徑辯護。如果有人寫出了我曾經並不打算寫的書,那這本書一定是基督教徒的徹底懺悔,懺悔其在所有人類的慘無人道和背信棄義中的獨特貢獻。“世界”上的廣大地區將不會聽到我們的心聲,直到我們公開地聲明與大部分過去脫離關係。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們高呼基督之名,卻又獻祭於摩洛神。
也許有人會認為,在結束這章之前,我應該寫點兒有關對動物之愛。不過,安排在下一個章節來寫,會更合適些。不管動物實際上是否低於人類,人類從未把它們隻當作低等動物來愛。不管人格是現實的,還是某種錯覺,在人們看來,動物的人格總是存在的,因此人類對動物的愛就真的成了慈愛。下一章我們要談談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