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無異於謀殺。在實際生活中,感謝上帝,愛的三種元素混合交織,彼此承繼,時時變換。除了需求之愛,也許沒有哪一種愛曾經在“化學的”純淨世界之中獨自存活,哪怕隻有幾秒鍾。或許,因為我們今生,除了貧窮之外,沒有什麼是永恒的。
對於與個人無關的兩種形式的愛,需要我們特殊看待。
對於某些人來說,也許尤其是對於英國人和俄國人來說,我們所稱作的“自然之愛”是一種永恒而嚴肅的情感。這裏,我的意思是,自然之愛不足以簡單地歸類為我們對於美的熱愛的一個例子。當然,許多自然的事物——樹木、鮮花以及動物——都是美麗的。但是我腦海中的自然愛好者,並不十分關注那種個體美好的事物。對此關心的人會使他們分心。閑來漫步時,一位充滿熱情的植物學家,對他們來說,是一個糟糕的同伴,因為他總是停下來,將他們的目光吸引到某些細節上。他們也不是在尋找“美景”或者風光。他們的代言人華茲華斯,對此予以強烈的抨擊。他認為,這會導致“景色與景色之間的對比”,使你自己“沉溺”於“顏色和大小這類缺乏新奇的事物”之中。而當你使自己奔忙於這種挑挑揀揀並且需要鑒賞能力的活動時,你就會失去真正重要的東西——“時間和季節的特定氣息”,也就是當地的“精神”。當然,華茲華斯是正確的。這就是為什麼,如果你以他的方式去熱愛自然,(戶外的)風景畫師會是一個比植物學家更要糟糕透頂的夥伴。
“氣息”或者“精神”才是舉足輕重的。可以說,自然愛好者,想要盡可能全麵地獲得自然在每一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傳遞給他們的任何信息。顯然,那些繽紛絢麗、優雅和諧的景色,對他們來說,並不比那些陰森恐怖、荒涼單調或者“虛幻沉寂”的景色更加珍貴。
縱然本身毫無特色,他們也會心甘情願地為之沉醉。這是自然傳遞的另一信息。他們敞開自我,每時每刻都沉浸於每一處鄉村的純粹特質中去,並希望其滲入體內,從而獲得完全徹底的浸染。
就像許多其他經曆一樣,這種經曆在19世紀被大加稱頌後,卻遭到了現代人的抨擊。當然,人們必須對批駁者做出讓步,認可華茲華斯當年不是作為一個詩人而隻是作為一個哲學家(或半個哲學家)談論此事時,說了一些愚蠢至極的話。除非你已經發現任何證據,否則相信花兒享用自己吸入的空氣,就是愚蠢的。更為愚蠢的是,如果這是真的,毫無疑問,花兒就會既有痛苦也有快樂。許多人也不是從“春天樹木跳動的脈搏”中學習道德哲學的。
就算他們真的學到了,也未必就是華茲華斯曾推崇的那種倫理哲學,它也許充斥著殘酷與競爭。我想,對一些現代人來說正是這樣。對他們來說,隻要自然呼叫“血液中的黑暗之神”,他們就會愛自然,不是雖然,而是因為在那裏,性、饑餓以及絕對的權力,毫無憐憫、不知羞恥地運轉。
如果你尊自然為師,則她向你傳授的正是你早已打算要學的東西,這僅僅是從另一方麵說明自然並不施教與人。顯然,視自然為師的傾向,非常容易被轉嫁到我們所稱作的“熱愛自然”的體驗中去。
不過,這僅僅是一種轉嫁。實際上,當我們臣服於自然的“氣息”和“精神”時,並不指向任何道德。
自然向你投去的是難以抑製的喜悅,無法承載的宏偉以及暗淡無光的荒涼。如果你真的想要從自然中了解什麼,那就盡可能地去做吧。自然發出的唯一指令是:“多看,多聽,多留意。”
事實上,這一指令常常被曲解,使得人們形成神學、泛神學以及反神學理論——所有這些都會被揭穿——並未真正地觸及核心經驗本身。自然愛好者們——無論是華茲華斯的崇拜者,或者是“血液中的黑暗之神”——他們從自然中所得到的是一種意象,即一種圖像語言。我的意思並不單單是指視覺圖像,是“氣息”或者是“精神”
本身——對恐懼、憂鬱、歡樂、殘忍、欲望、天真以及純潔的有力展示——這才是意象。通過它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表達他自己的信仰。
我們需要從別處學習神學或者哲學(不必驚訝,我們經常從神學家和哲學家那裏學到這些)。
但是,當我說到用這些形象來“表達”我們的信仰時,我的意思並非是說任何以詩人的方式,將自然用於明喻或者是暗喻。其實,我本可以說“填充”或“具體化”而不是表達。不過,倘不是自然為我們所做的這一切,許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內——當我們必須用語言來表達信仰時,將永遠無法找到令人滿意的字眼。自然從未教導我:世上有一位擁有無上榮耀和無限權威的上帝。要了解這一點,我必須另辟蹊徑。但是自然卻讓我明白榮耀所賦予的意義。我依然不知道我還能從別的什麼地方了解清楚。假如我從未見過某些地勢險峻的峽穀和難以攀緣的峭壁,我就不會領悟對上帝的“敬畏”究竟對我意味著什麼,遠非稍稍審慎,即可相安無事。而且,如果自然從未喚醒我身上的某些渴望,那麼,依我所見,我現在所能說的對上帝之“愛”的許多方麵,將永遠不複存在。
事實上,一個基督徒可以如此利用自然,並不是證明基督教就是真理的開始。那些飽受黑暗之神折磨的人們,為了他們的信條,(我認為)同樣可以利用自然。這恰恰是問題的核心所在。自然並不施教。一種真正的哲學,有時可以證實對自然的某一經驗的正確;對自然的某一經驗的行之有效卻不能證實某一種哲學的正確。自然不會去證實任何神學或者是形而上學命題的真偽(或者不是以我們正在思考的方式),自然會有助於揭示命題的意義。
在基督教的前提下,這並不是偶然的。受造之物的榮耀暗示著我們造物主的榮耀,因為前者源自後者並以某種方式反映後者。
這裏所說的以某種方式,也許並不像我們當初所料想的那麼直接、簡單。因為,毫無疑問,其他流派的自然愛好者所強調的所有事實也都是事實:林中有報春花,肚中也有蠕蟲。如果試圖調和不同的派別,或者試圖表明他們實際上不需要和解,那麼你就正在從對自然的直接經驗——我們目前的話題——轉向形而上學或者是自然神學或者是諸如此類的東西。這樣做或許是明智之舉。但是我認為,應該將其與自然之愛區別開來。當我們處在那樣的層麵上時,當我們依然聲稱:談論所及的是自然早已直接“告訴”我們的東西時,我們就必須一直堅持下去。我們的眼前已經呈現出榮耀的象征。我們不能試圖找到一條便捷之路,然後穿過它,超越它,以此獲得對上帝的不斷了解。這條捷徑幾乎馬上就會消失。恐怖與神秘,上帝教導的高深莫測以及宇宙曆史的錯綜複雜,將使之阻塞。我們無法通行,那是行不通的。我們必須繞路而行——避開群山和叢林,回到我們的書房、教堂,重新捧起我們的《聖經》,開始我們的禱告。否則,自然之愛便開始向自然宗教轉化。而到那時,縱使它不把我們引向黑暗之神,也會將我們引向巨大的荒謬之中。
但是我們無須將自然之愛——我曾說過的節製之愛——棄與揭露者。自然無法滿足她所激起的欲望,無法解答神學問題,也無法神化我們。真正通往上帝的路途,需要我們不斷地背離自然;黎明時,穿過霞光照耀的田野,到達空間狹小的教堂,或者(可能是)前往東倫敦教區工作。然而,對某些人來說,自然之愛始終是一種意義重大、不可或缺的開始。
我無須說“始終”。實際上,那些僅僅把自然之愛當作起始的人們,似乎正是那些意欲保存它的人。這也是人們應當期待的。當這種愛成為一種宗教,就演變成神——也淪為魔鬼。魔鬼從不信守承諾。
自然將從那些試圖為愛自然而活著的人們身上“消失殆盡”。
詩人柯勒律治沉於對自然的麻木不仁,華茲華斯終於對逝去榮耀無盡哀歎。清晨,花園中,潛心祈禱的你,毫不理會晶瑩的露珠、歡唱的小鳥和嫵媚的花朵,而離去時,征服你的將是那兒的清新馥鬱和怡然自樂。假如你是由於無以複加的渴望才來到園中,那麼,一段時間之後,十有八九你終將一無所獲。
現在,我要談談對祖國之愛。這裏,無須費力贅述魯日蒙的格言,我們現在都知道這種愛一旦成為上帝即淪為魔鬼。一些人開始認為,這種愛從來就不會是任何其他之物,而隻能是魔鬼。但是,那樣的話,他們不得不廢棄半數的高雅詩歌,還有半數的民族英雄事跡。
我們甚至無法保留基督對耶路撒冷的哀傷,因為基督也表達了對自己祖國的愛。
讓我們來限定一下範圍。這裏無須對國際倫理道德長篇累牘。
當這種愛變得如魔鬼般時,無疑會引發邪惡之舉。但是,其他更加巧舌如簧之愛,也許會說國家之間的行動才是邪惡的。我們現在僅僅考慮的是情感本身,希望能將無辜與邪惡的情形區別開來。這兩種情形,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國家行為的有效因素。因為,嚴格說來,活動於國際舞台上的是統治者,而不是國家。國民身上魔鬼般的愛國主義——我隻為國民寫作——使統治者更易於做出邪惡之舉。健康的愛國主義也許會阻礙他們的行動:當統治者邪惡之時,他們會通過大肆宣傳來激發我們情感中魔鬼般的狀態,為的是爭取到我們對他們邪惡行徑的默許。如果統治者是善良的,他們會反其道而行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個人應當小心翼翼地警惕我們對自己祖國的愛是健康的還是病態的一個理由。這正是我要論述的。
愛國主義是一種多麼矛盾的情感,這可以從這樣一個事實做出判斷:即沒有哪一位作家比吉卜林和切斯特頓兩位作家更強有力地表達了愛國主義。假如愛國主義隻是一種成分,那麼兩個這樣之人是不可能同聲歌頌它的。實際上,愛國主義包含許多成分,其中可能存在著許多不同的組合。
首先,有對家園的愛,對我們成長之地的愛,或者是對那些曾經是我們家園之地的愛;對所有與此相當接近和相像之地的愛;對舊交的愛,對熟悉的景色、聲音和氣息的愛。請注意,對我們來說,這最多就是一種對英格蘭、威爾士、蘇格蘭或者阿爾斯特的愛。隻有外國人或者政客才會提及“不列顛”。吉卜林說:“我不愛我的帝國的敵人。”我覺得他的說法欠妥,甚至荒謬可笑。誰能說我的帝國?擁有了這樣一種對家鄉的愛就擁有了一種對生活方式的愛,對啤酒、香茶和篝火的愛,對帶車廂的火車、未武裝的警察以及其他一切事物的愛,對當地方言的愛以及(些許少的)對母語的愛。正如切斯特頓所說,人們不願意自己的祖國遭受外國人的統治,就好比不願自己的房子被燒毀的理由同出一轍,因為他“甚至來不及”去盡數一切他可能會失去的東西。
很難找出任何譴責這種感覺的合理的觀點,正如家庭為我們提供了超越自我之愛的第一步,因此這為我們提供了超越家庭自私的第一步。當然它不是純粹的仁愛,它包含了對當地鄰居的愛,但並不是基督含義上的鄰人之愛。不過,對於那些連見過的父老鄉親都不愛的人,是不可能提升到愛那些素未謀麵的“人”的。所有自然的情感,包括鄉土之愛,都可能成為精神之愛的敵手。不過,自然情感也可能成為對精神之愛的預先模仿,(譬如)對精神肌肉的訓練,上帝的恩典日後可能會發揮更大的效用,就好比女人小時候照顧玩偶,後來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也可能出現一種場景:宣布放棄這種愛;將你的右眼挖出來。不過,首先你得有一隻眼睛。沒有眼睛的生物——至多僅僅擁有了一個“感光”點——難以擔負去沉思冥想出那節嚴苛經文之意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