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個時代的消逝(2 / 3)

索米斯偏著臉看一下。

“什麼人?”

“那裏,你看他們;剛轉過身。他們認識你。”

“不認識,”索米斯回答;“搞錯了,親愛的。”

“那張臉真漂亮!走路多美!真是個絕色女子!”

索米斯這時看了一下。她過去就是這樣走進他的生命,又走出他的生命的——腰肢婀娜剛健,可望而不可即,不可捉摸,永遠避免和他的靈魂碰上!他毅然掉過頭,不去看那邊正在走遠了的既往。

“你還是看熱鬧吧,”他說,“行列來了!”

可是當他抓著安耐特的胳臂時,站在那裏,表麵上象在注視儀仗的前列,心裏卻在發抖,帶著若有所失的感覺,和從本性裏發出的那種不能兩全其美的惋惜。

音樂和儀仗隊慢慢近了;在一片沉默中,那個長長的行列蜿蜒地進了公園大門。他聽見安耐特低聲說,“多麼哀痛又多麼美啊!”感到她踏起腳尖時緊緊抓著他。群眾的感情也把他抓著了。那邊——女皇的靈車,時代的靈柩在緩緩過去!在它經過的地方,從那些長長的觀眾行列中間發出一聲低微的呻吟——索米斯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聲音,那樣的不自覺,那樣的單純、原始,那樣的深沉而粗獷,不論索米斯,不論哪一個人都弄不清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聲音在裏麵,真是怪聲音!是一個時代對它自己的死亡的致敬?.唉!唉!?.生命終於撒手了?.那個表麵象是永恒的東西已經完了!上帝保佑女皇!

那片呻吟隨著靈車向前移動,就象草原上一條細長的火焰一路燒過去;它保持著步伐,沿著多少英裏密紮紮的人群前進。它是人聲,然而又不象人聲,就象潛意識裏的獸性親切認識到普遍的死亡和變化而發出的哀喚。誰也不能夠——誰也不能夠永遠抓著不放啊!

殯葬的行列過後隻留下短短的沉寂——很短的時間,接著就有人說起話來,急於想回味一下剛才的一幕戲。索米斯稍為逗留片刻,以滿足安耐特,就帶她出了公園,上公園巷自己父親家來吃午飯?

詹姆士一個上午都坐在自己臥室的窗口張望著。這將是他看到的最後一幕戲——多少幕戲的最後一幕!她也死了!是啊,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斯悅辛跟自己曾經看她加冕——一個苗條的女孩子,還沒有伊摩根大!她近來養得很胖了。老喬裏恩跟自己曾經看她跟那個德國家夥她的丈夫的大婚——那個家夥死前總還算不錯,①而且給她留下那個寶貝兒子。②那家夥年輕時很不懂事,記得自己跟那些弟兄和他們的知交有不少的晚上,都是一麵喝酒吃胡桃仁,一麵談著搖頭。現在他登位了。據說人安份些了——他也不知道——也說不了!敢說,錢還是會胡花一氣的。

外麵的人真多!記得自己跟斯悅辛雜在威士敏寺外麵人群當中看她加冕的,那好象沒有好多年似的,後來斯悅辛還帶他上克裏蒙公園去——斯悅辛真是個荒唐家夥;對了,的確沒有多久,就象那一年他跟羅傑在畢卡第裏大街租了一家涼台看登極五十年大典同樣在眼前似的。喬裏恩、斯悅辛、羅傑全死了,他呢,八月裏就是九十歲了!索米斯又討了個法國女孩子。法國人都很特別,不過聽人說倒是賢妻良母。世事變了!說是那個德國皇帝也來參加殯禮,不過他打給老克魯格的電報未免太不象話。①敢說這個家夥有一天總要找麻煩。變了!哼!他死了之後,他們隻好自己照顧自己了;他自己怎麼樣還不知道呢!愛米麗又請達爾第來吃午飯,跟維妮佛梨德和伊摩根一同來,和索米斯的妻子見麵——愛米麗總是歡喜出花樣。還有伊琳,聽說已經跟喬裏恩那個家夥同居了,他恐怕要跟她結婚。

“我哥哥喬裏恩活著時,”他想,“不知道他會怎樣說?”這個生前他十分景仰的哥哥,現在卻完全沒法知道他會怎樣說,好象使詹姆士非常煩惱,所以他從窗口椅子上站起來,開始在屋子裏緩步走動著。

“她而且長得很美,”詹姆士想;“我從前很喜歡她。也許跟索米斯不合適——我可不知道——也說不出來。我們的妻子,就從來沒有麻煩過。”女人也變了——什麼都變了!現在女皇也死了——你看吧!外麵的人群騷動了一下,引得他在窗口一動也不動站著,鼻子頂著玻璃都凍白了。他們一直送她到三角場,——儀仗過去了!愛米麗為什麼不上這裏來看,忙著午飯做什麼。這時候他很想她——想她!從筱懸木光禿的樹枝中間他勉強看得見殯葬的行列,望得見人脫下帽子——敢說有不少人要凍得著涼呢!他身後一個聲音說:

“你這兒看出去太妙了,詹姆士!”

“你來了!”詹姆士說;“為什麼不早些來?幾乎看不見!”

他默然向四周巡視。

“哪兒來的聲音?”他忽然問。

“沒有聲音,”愛米麗回答他;“你在想的什麼——他們不會歡呼的。”

“我聽得見呢。”

“胡說,詹姆士!”

屋內的雙層玻璃窗並沒有聲音傳來;詹姆士聽見的隻是他看見過個時代過去自己內心的呻吟罷了。

“你可不要告訴我葬在哪裏,”他忽然說,“我就不想知道。”他從窗口轉過身子。她去了,老女皇;她一生經過不少憂患——敢說她很樂得這樣脫身而去呢!

愛米麗拿起頭發刷子。

“他們來之前,還來得及給你梳梳頭,”愛米麗說。“你應當看上去很神氣才是,詹姆士。”

“啊!”詹姆士喃喃說,“他們說她很美呢。”

跟新媳婦見麵是安排在餐室裏。詹姆士坐在火爐旁邊的椅子上等她進門,然後手扶著椅子靠臂緩緩站起來。他傴著身子,一身大禮服穿得無疵可擊,人瘦得象幾何學上的一條線,用手握著安耐特的手;一張蒼白的滿是皺紋的臉,焦慮的眼睛懷疑地朝下看。大約是光線的屈折作用,她的紅顏使他的眼睛溫和了一點,兩頰也紅潤一點起來。

“你好!”他說。“你看女皇出喪的吧,我想是?過海峽沒有風浪吧?”他以這種方式接待這個指望給他生個孫子的女子。

安耐特眼睛睜得多大地望著他,這樣老,這樣瘦,這樣蒼白,這樣的整潔,她咕嚕了一句法文,詹姆士聽不懂。

“對了,對了,”他說,“你們恐怕要吃飯了吧。索米斯,按一下鈴;我們不等達爾第那個家夥了。”可是就在這時,他們到了。達爾第決意不肯費那麼大的事去看那個“老太婆”。他上了伊昔姆俱樂部,大清早叫了一杯雞尾酒放在麵前,從吸煙室的窗口就那麼張了一眼,弄得維妮佛梨德和伊摩根從公園裏出來還得上俱樂部去接他。他的一雙棕色眼睛盯著安耐特看時簡直是又驚又喜。又被索米斯那家夥弄到一個美人兒!不知道女人看上他什麼地方!嘿,她準會跟那一個一樣出他的醜;可是眼前他總算豔福不淺!他把兩撇小胡子朝上抹抹,格林街九個月的家庭生活總算使他的人差不多長得複原了,信心也恢複了。索米斯覺得這頓午飯給他的新婦的印象並不怎麼成功,盡管愛米麗那樣竭力招待,維妮佛梨德那樣莊重,伊摩根那樣問長問短地表示要好,達爾第那樣賣弄自己,詹姆士那樣照應安耐特吃東西。飯後不久他就帶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