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網(3 / 3)

出事務所時,他看出那些職員都知道了;他對那些人的不由自主的眼光極端鄙視地回敬了一下,嚇得那些眼光趕快避開去。在聖保羅教堂麵前,他停下來買了一份最最上流的晚報。果然!自己的名字在上麵!“名律師離婚案。堂兄為第二被告。賠償費捐助盲人院。”——原來連這個也登出來了!看到每一張臉時,他都想:“不知道你們知道沒有!”

忽然間,他覺得人很特別,就象腦子裏有東西在轉似的。

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老是心裏擺脫不開呢?這樣不行!要病倒的!決不能想!他要到河邊住下,劃劃船,釣釣魚。“病倒我決不來,”他想。

他腦子裏掠過一個念頭,在出城之前,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拉摩特太太!他得向她解釋法律規程。還要過六個月他才能真正獲得自由!不過,他不想跟安耐特見麵!他用手摸摸自己的頭頂心——頭上很熱。

他從古凡園穿過去。在七月下旬這樣一個悶熱的天氣,舊菜市的那股垃圾臭聞上去非常難受,蘇荷區比平時看上去更加露骨地象個匪類巢穴。隻有布裏達尼飯店是那樣的整潔,粉刷得非常雅致,幾隻藍木箱子和裏麵的小樹仍舊保持著一種超然的和法國派的個人尊嚴。還沒有到上客時間,幾個蒼白的瘦削女侍正在鋪那些小桌子準備晚飯。索米斯一直向住宅部分走去,敲敲門。開門的是安耐特,使他感到一陣失望。安耐特臉色也很蒼白,一副受不了熱的樣子。

“你是個稀客,”她懶洋洋地說。

索米斯笑了一下。

“我並不是故意不來;我很忙,你母親呢,安耐特?我有個消息要告訴她。”

“媽不在家。”

索米斯覺得她看自己的神情有點古怪。她知道了什麼呢?她母親告訴她些什麼呢?他想把這件事情搞搞清楚,可是才一煩神,頭上就來了那種可怕的感覺;連忙抓著桌子邊,昏昏然看見安耐特搶前幾步,眼睛裏顯出詫異。他閉上眼睛說:

“不要緊。大約是太陽太大了,中了點暑!”太陽!他碰上的是黑暗啊!安耐特的法國聲音非常鎮定地說:

“坐下來吧,是中暑一會兒就好了。”她一隻手按著他的肩膀,索米斯就在椅子上坐下來。等到那種黑暗的心情消失掉,他睜開眼睛時,安耐特正低頭看他。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神情這樣莫測高深,這樣的古怪!

“你覺得好些嗎?”

“沒有關係,”索米斯說。他本能地感覺到,在她麵前顯得體力不濟對自己很不利——不這樣子自己的年紀已經夠大了。在安耐特眼睛裏,毅力就是他的財產;近幾個月來,他就是為了遲疑不決才吃虧的——可經不起再吃虧了。他站起來說道:

“我給你母親寫信好了。我預備下鄉到我河邊別墅那邊過一個很長的假期。不久希望你們兩人來玩,並且住上兩天。現在正是頂好的時候。你來嗎?”

“頂高興。”帶著一點點卷舌音,隻是熱情不足。他則有點沮喪地說:

“你是不是也受不了熱呢,安耐特?到河邊來住對你很有益處。再見!”安耐特身子向前微傾一點。動作中好象帶有一種悔意。

“你走得了嗎?要不要我給你來杯咖啡?”

“不要,”索米斯堅定地說。“來拉拉手。”

她伸出手,索米斯把手抬到嘴邊碰一下。當他抬起頭來時,她臉上又顯出那個古怪的神情來。“我真弄不懂,”他出去時心裏想著;“可是我不能想——我不能煩神。”

可是向拜耳買爾大街走去時,他一路上仍舊煩著。他是英國人,又不信她的教,已經是中年人,家庭悲劇使他滿心都是創傷,他有什麼可取呢?隻有財富、社會地位、悠閑的生活和人們的羨慕!這不算少,可是對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說來,這樣夠嗎?他覺得自己對安耐特完全不了解。他而且對母女兩個的法國人天性懷著莫名的恐懼。她們完全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簡直就是福爾賽。她們決不會把影子當做實物,撲個空的!

到了俱樂部之後,他寫了一張便條給拉摩特太太,這樣簡單的事情都使他感到非常吃力,使他越發警覺到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親愛的太太——

你從信裏附的剪報可以知道,我今天已經獲得離婚判決。不過,根據英國法律,要等到六個月沒有人對判決提出異議之後,我才能有資格重新結婚。目前,我謹正式向令愛求婚。幾天後,我再寫信來請你們兩位到我河邊別墅來玩。

索米斯?福爾賽

他封好信寄掉就走進餐廳。三口湯下肚之後,他肯定自己吃不下去;就叫人雇一輛馬車上了巴丁登車站,坐頭班火車到了雷丁。到達別墅時,太陽剛好下山;他隨便到草地上去走走。空氣裏充滿那邊一帶花床上種的石竹和瞿麥的香氣。從河上襲來一陣清涼。

休息吧——靜下來吧!讓一個倒黴人兒休息吧!不要讓煩惱、羞恥和憤怒象不祥的夜禽一樣在他腦子裏追逐了!讓他擺脫一下自己——就象憩在鴿箱上的那些半醒半睡的鴿子,就象樹林深處的走獸和草屋裏的單純的人,就象在暝色中迅速變白的樹木和河流,就象星兒湧出來的蔚藍無際的暮天——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