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裏恩接到索米斯的名片,就對女傭說——男管家他最吃不消——“請他在書房裏坐,說我即刻就來;”接著他望望好麗,說:
“你記得那個常來教你彈琴的‘淺灰女子’嗎?”
“當然,怎麼!她來了嗎?”
喬裏恩搖搖頭,沒有開口,一麵脫掉粗麻布的套衫,換了一件上褂;這些舊事,他忽然看出,跟年輕人還是不說的好。當他向書房走去時,他一張臉上活活是一副古怪而迷惑的神情。
站在落地窗前麵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青年人,正從走廊向那棵橡樹望出去;他盤算:“那個男孩子是誰?他們自己沒有生過孩子啊。”
年長的一個轉過身來。這兩個第二代的福爾賽比起第一代來還要虛情假意得多;在這所為第一個造的,而現在為第二個所有而且居住著的房子裏,兩個人見麵時特別顯得有點勉強,同時表麵上卻看出要裝得親熱。“他來是為他妻子的事情嗎?”喬裏恩盤算著;索米斯心裏想:“我怎麼開口呢;”法爾——本來帶他來是打破僵局的——吊兒郎當地站在那裏,在深濃的睫毛下麵打量著這個“山羊胡子”。
“這是法爾?達爾第,”索米斯說,“我的外甥。他正要進牛津大學。我想到倒可以給他介紹跟你的孩子認識。”
“哦!可惜喬裏不在家。上哪個學院?”
“布萊斯奴斯學院,”法爾回答。
“喬裏是在基督教會學院。他一定很高興來看你的。”
“多謝。”
“好麗在家——你要是不怕和女姊妹接近的話,可以叫她帶你去逛逛。你到廳堂裏穿過那些窗簾就可以找到她。我剛才還給她畫像呢!”
法爾又說了一聲“多謝”,就跑掉了,剩下兩弟兄仍然僵著。“我在水彩畫俱樂部裏看見你幾張畫,”索米斯說。
喬裏恩眼睛眨了眨。他跟福爾賽家人總有二十六年沒有什麼接觸,可是在他的腦子裏,這些人都使他想到佛裏士①的《跑馬日》和蘭德西爾的那些鏤刻畫。②他聽見瓊說索米斯是個鑒賞家,這就更使他討厭。他而且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心情。
“好久沒有看見你了,”他說。
“好久沒有見了,”索米斯含糊回答一下,“還是——老實說,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我聽人說,她的事情是你管的。”
喬裏恩點點頭。
“十二年不是一個短時間,”索米斯迅速說:“我——我是厭了。”
喬裏恩找不出適當的話回答,隻好說:
“你抽煙嗎?”
“不抽,謝謝你,”
喬裏恩自己點起一支香煙。
“我要解除我們的關係,”索米斯沒頭沒腦地說。
“我並不跟她碰麵,”喬裏恩在煙氣裏咕嚕了一句。
“可是你知道她住在哪裏,我想?”
喬裏恩點點頭。他並不預備告訴他,那要先得到伊琳同意。索米斯好象看出他想的什麼。
“我不要知道她的住址,”他說;“我早就知道了。”
“你究竟打算怎樣呢?”
“她遺棄了我。我要離婚。”
“有點明日黃花,是不是?”
“是啊,”索米斯說。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這些事情我不大清楚——至少,我已經忘記了,”喬裏恩說時勉強笑了一下。他自己就是一直等到自己前妻死了之後才獲得離婚的。“你要我找她談談嗎?”
索米斯眼睛抬起來望著堂兄的臉。
“我想她總有個人,”他說。
喬裏恩的肩膀聳了一聳。
“我一點不清楚。我覺得你們兩個人都可以當作對方死掉了一樣。這種情形很普通。”
索米斯轉身望著窗外。散落在走廊上是一些早凋的橡樹葉子,正在德西爾鏤刻行世。
風中卷著走。喬裏恩望著好麗和法爾的後形,正穿過草地向馬廄走去。“要我兩麵做好人可不來,”他心裏想,“我要給她撐腰。爹如果活著,一定讚成我這樣。”有這麼一刹那,他好象看見自己的老父坐在那張舊圈椅裏,就在索米斯身後,蹺著腿,手裏拿著《泰晤士報》。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父親很喜歡她,”他泰然說。
“他為什麼要喜歡她,我真不懂,”索米斯答,頭也不回過來。“她害了你的女兒瓊。她害了每一個人。她要的我都給了她。我甚至於願意——饒恕她——可是她寧可離開我。”
喬裏恩心裏很可憐他,可是聽到這種嚴峻口吻,連可憐也可憐不起來。這個家夥是什麼緣故使人沒法同情呢!
“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去找她談談。”他說。“我想她說不定願意離婚,不過我什麼都不清楚。”
索米斯點點頭。
“好的,務必請你去一趟。我說的,她的住址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見她。”他的舌頭盡在舔嘴唇,就好象嘴唇很幹似的。
“你喝杯茶好嗎?”喬裏恩說,把一句“同時看看房子”的話咽了下去。他領前走進廳堂。拉鈴喊人預備茶時,他走到畫架前麵把自己作的畫翻過來向著牆。不知道為什麼,他很不願意自己的作品被索米斯看見。索米斯這時正站在這間大屋子中間;當初打樣時,就準備特地在牆上留出足夠的地方給索米斯掛他自己那些藏畫的。喬裏恩望著自己堂弟的臉,和他自己一樣都是那副福爾賽家的相貌,下巴鼓出來,狹狹的輪廓,凝神的派頭;他心裏想,“這個家夥永遠不會忘掉什麼事情——也決計不會有一句真心話的。這個人真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