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再年輕的喬裏恩(2 / 3)

畏懼似的,他對兒子也有那麼一點點畏懼。可是那次去牛津,他真個鼓起勇氣來勸誡了兒子,下麵就是他的話:

“我說,孩子,你一定會弄得欠債;你記著,欠了債馬上就來找我。當然,我是會付的。不過一個人花錢有個打算,將來就會更加看得起自己,這句話你不妨記著。而且切切不要向人家借錢,除掉向我借,行嗎?”

當時喬裏說:

“好的,爹,我決不借錢,”他果然從此沒有借過錢。

“還有一件事情。我也不大懂得什麼叫道德不道德,不過有一點:永遠在你做一件事情之前,想一想是不是萬不得已才傷犯一個人的,這樣想很有好處。”

喬裏顯出深思的神氣,點點頭,隨即抓著父親的手緊緊勒了一下。喬裏恩接著想:“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講這種話?”他一直擔心父子之間的那種相互的默契和信任會一旦喪失;他記得自己曾經有好多年喪失了父親的信任,因此兩個人之間感情雖則很好,卻從來不形之辭色。不用說,他是低估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的;他不知道自從他一八六六年進了劍橋之後,時代已經變了;他可能也低估了自己兒子的理解力,因為在喬裏的眼中看來,他這人簡直是隨和到了極頂了。就由於這樣隨和——可能和他的懷疑主義也有關係——他對瓊總是那樣莫明其妙地懷有戒心。瓊就是那種性格堅強的人;心思極其篤定;想一樣東西或者做一件事,不達到目的決不甘休——後來又會來不及地摔掉,往往如此。她母親過去就是這樣,所以流了那一大堆眼淚。這並不是說他跟女兒的關係和過去跟她母親的關係處得一樣壞。在女兒的事情上,一個人可以一笑置之;跟老婆你可沒法一笑置之。看見瓊那樣下巴鼓起來,一門心思地做一件事情,對他並無所謂,因為基本上她並不妨礙到喬裏恩的自由——一談到自由,他自己的下巴也會鼓出來,而且那個裝在花白胡須下麵的下巴也很堅強。兩個人沒有什麼知心話要說,一點沒有必要。自我解嘲一下就完了——事實上他時常就是這樣。瓊最大的毛病是從來夠不上他的審美觀念,雖則就她的金紅頭發、海藍色眼睛和那一點赤膊上陣的奮鬥精神來說,本來也還是看得過的;好麗就完全不同了,人溫柔嫻靜,怯弱而且多情,在某些地方又帶一點淘氣味兒。他對這個小女兒特別感覺興趣,從她孩提時起就一直留心看著。她會不會長成個美人兒呢?長了那樣一副鵝蛋臉,灰色的深思的眼睛,褐色的長睫毛,她說不定會是個美人,也說不定不會。一直到去年他才算看出一點。對了,她會長成個美人——皮膚稍嫌黑一點,永遠是那樣羞答答的,可確實是個美人。她現在是十八歲,布斯小姐已經告退;在這十一年中,那位出色的女人腦子裏一直就想著“那些有教育的小泰洛”,現在,換了一個人家,她的心裏又會激動地想起那些“有教養的小福爾賽”了。她教好麗講法文跟她自己講得一樣好。

喬裏恩雖則並不長於畫像,可是替小女兒已經畫了三幅。這一天是一八九九年十月四日,喬裏恩正給好麗畫著第四幅像時,傭人送上來一張名片,使他看了眉毛都抬了起來:

可是寫到這裏,這部世家又得離開正題一下?.

那一年喬裏恩上西班牙旅行了幾個月,回來時看見房子的窗簾全拉了下來,小女兒茫然哭泣,自己的愛父安靜地長眠著;他本來是那樣一個容易感受而且心地慈祥的人,這些情景他從來沒有能夠忘懷,而且看上去永遠也不會忘懷。還有,他每想到這個慘痛的日子,想到自己的老父一生行事都是那樣有條不紊,那樣冷靜,那樣光明磊落,會這樣不明不白死去,心裏總不免懷著疑竇。他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老父會不說出自己的打算,不給兒子留下遺言,不正式和家人訣別,就這樣突然撒手。

小好麗有一搭沒一搭地提到一個“淺灰衣服的女子”,布斯小姐提到一位“愛倫”①太太,使他就象墮入五裏霧中,一直等到他讀了父親的遺囑和遺囑後麵附項,才算清楚一點起來。他是遺囑和附項的執行人,有責任去通知伊琳——他堂弟索米斯的妻子——這筆一萬五千鎊的遺贈,隻是動利不能動本,終她的天年。他曾經去看過伊琳,告訴她這筆指定撥在她名下的款子全部是印度股票,每年除去所得稅外,淨利將是四百三十鎊多一點。他看見索米斯妻子這還是第三次——不過她現在究竟是不是索米斯的妻子,他也說不準。他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坐在植物園裏等候波辛尼——一個楚楚動人的美人兒,使他想起提香的《天堂之愛》;第二次是在獲悉波辛尼死耗的那一天下午,他父親派他上蒙特貝裏爾方場去向她報信。他還記得那時候她突然在客廳門口站出來——一張美麗的臉上從狂熱的希望轉為冰冷的絕望,他還記得自己心裏起一種憐惜,記得索米斯發出一聲獰笑,同時說“我們不見客”,就砰的把門關上。

現在第三次見麵,她的容貌和身條顯得更加美了——那些狂熱的希望和失望全消失了。喬裏恩看著她時,心裏想:“對了,你恰恰就是爹喜歡的那種女子呢!”他父親那段離奇的殘夏逐漸在他腦子裏變得清晰起來。她談到老喬裏恩時帶著尊敬,並且含著眼淚,“他待我太好了,我真不懂是什麼緣故。他坐在樹底下那張椅子上,看上去那麼美麗,又那麼安靜;你知道,我是第一個跑來看見他睡在那張椅子上的。天氣是那樣好。恐怕沒有比這樣一個結局更幸福的了。我想我們都願意這樣子死去。”

“很對!”他當時想。“我們全都願意在這樣一個盛夏時節,同時有一個美人從草地上向我們走來時死去呢。”

他把那間幾乎是環堵蕭然的小客廳稍稍掃視一下,就問她現在有什麼打算。“我打算稍微享受一下,喬裏恩大哥。一個人自己能有點錢真不錯。我從來就沒有過錢。我想,這個公寓還是住下去;已經住習慣了;可是我現在能夠上意大利去走動走動了。”

“一點不錯!”喬裏恩咕嚕了一句,眼睛望著她微帶笑意的嘴唇;離開時,他心裏想:“真是個迷人的女子!太可惜了!我很讚成爹留給她這筆錢。”後來就沒有見過她,可是每一季他都要給她開一張支票,解進她在銀行裏的戶頭,同時給她住的采爾西公寓寫個便條,說款子已經解進銀行;每次他都收到一封簡短的複信,告訴他款子收到,一般是從公寓那邊寄出,但有時候是從意大利寄來的;接觸到那張微微有點香味的淺灰色信紙,一手娟秀的直體字,和那句“親愛的喬裏恩大哥”,使他時常覺得如見其人。他現在也是有產業的人了,當簽發那張為數不大的支票時,他時常會想起:“恐怕她不過勉強夠用罷了,”接著又會涉想,如果不是有這一筆錢,不知道她怎麼混下去呢,在這樣一個世界裏,那些男人哪個會隨便放過美色的。開頭,好麗還不時講到她,可是“淺灰女子”不久便在兒童的記憶裏消失了;還有瓊,在她祖父逝世的最初幾個星期裏,隻要有人提到她過去密友的名字時,她總是悶聲不響,這樣也就不便多提。隻有一次,瓊算是明白表示了意見:“我已經原諒她。我非常高興她現在不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