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是征兆,表明了福爾賽家族的衰頹,或者說,這個家族的解體;不過情形還沒有達到嚴重的程度,因此,當羅傑?福爾賽在一八九九年逝世時,這一家人並不因此而沒有重新集合。那一年的夏天非常明媚,福爾賽家人有的到國外去,有的上海邊去度夏;當他們差不多全都回到倫敦的時候,羅傑突然在他王子園自家的房子裏斷氣了;這種死法也頗有點他在世時那種獨出心裁的派頭。在悌摩西家裏,就有人悲哀地說:認為羅傑在飲食上一直就是放任自己——舉個例子,他不是別的牌子的羊肉都不吃,隻肯吃德國羊肉嗎?
雖說如此,他在高門公墓舉行的殯禮仍舊是盡善盡美;送完殯之後,索米斯幾乎不由自主地向灣水路他的叔父悌摩西家走來。那些“老骨董”——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都願意聽他談談出殯的情形。他的父親詹姆士已經八十八歲了,自知吃不消送殯的勞頓;悌摩西本人當然照例不去;所以,老弟兄裏麵隻有尼古拉一個人參加。雖則如此,送殯的人還是不少;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一定願意聽聽。在這種好心腸裏麵,索米斯顯然也還夾有一些別的企圖,那就是使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能撈點同情回來;這是福爾賽家人的一個主要特征,也是每一個國家裏麵那些健全的組成部分的主要特征。索米斯的父親過去也有這種習慣,每星期至少有一次去看望住在悌摩西家裏的那些姊妹,一直到八十六歲,人已經神誌不清,沒有愛米麗照應就不能出門時,方才停止不去;因為帶了愛米麗去是不成的;當著自己的妻子,一個人怎麼跟人談得了話?索米斯來灣水路悌摩西家裏,談談族中的一些事情,無非是奉行自己父親的習慣;他跟過去的詹姆士一樣,幾乎每星期天都抽空去跑一趟,在那間小客廳裏坐上半天。小客廳裏的布置已經被他按照自己的藝術眼光——那當然是沒有問題的——改變了不少,擺了許多他認為還不夠自己嚴格標準的瓷器;另外至少有兩張不大靠得住的巴比鬆派油畫,是他在聖誕節送去的。他自己在收集巴比鬆派畫家上著實撈了一筆,近幾年來,已經改收馬裏斯昆季、①伊斯拉爾斯②和毛甫③了,而且希望撈得更多些。在他現在住的靠近買波杜倫④那所沿河的房子裏,就有一間畫廊,掛的真是漂亮,而且光線也非常充足;倫敦的古董商人哪一個不熟悉!偶爾逢周末招待客人——那是他的妹妹替他張羅的,有時候是維妮佛梨德,有時候是萊茜爾——這間畫廊在星期天下午也很可帶領客人看得。他雖則賣弄自己的收藏時,不大多說話,可是大都能使那些客人非常佩服他在收藏上那種不聲不響的毅力;他們能看出他的聲望並不僅僅基於藝術上的好惡取舍,而且還有一種本領,能夠預測市價漲落。每次他上悌摩西家裏來,他和古董商打交道上幾乎總有點小小的勝利可以告訴大家;他的兩個姑母就會來上一大套恭維,替他得意,這個他也非常愛聽。今天下午他的興致也很好,不過是為了別的原因。他穿了一件參加羅傑殯禮回來的深顏色衣服,非常整潔;衣服的顏色並不是純黑,說實在話,叔父總不過是叔父,他從心裏麵討厭表現得過分哀痛。他坐在一張鑲花的椅子上,頭高高抬起,凝望著用灰泥鑲了金邊的天青色牆壁,看得出很沉默。不管是不是因為送殯回來的緣故,總之,今天下午,他臉上那種特有的福爾賽相貌看上去非常順眼,一張長長的臉,凹臉心,下巴如果不是長了肉的緣故,就會顯得特別大;整個看上去,就是下巴,然而,一點不難看。他比平時更加感到悌摩西庸碌到不可救藥,感到這兩位姑母還是維多利亞中期的靈魂,簡直可憐。今天他隻有一個題目要談,就是他在法律上還沒有離婚的問題;但是說不出口。然而這個問題在他的腦子裏顯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這種情形隻是今年春天才開始的;從那時候起,他就逐漸產生了一個新的願望,是這個願望慫恿著他采取行動,而他滿知道,以一個四十五歲的福爾賽來做這種事情,簡直近於荒唐。近年來,他愈來愈感覺到自己“發”了。那一年,他想到在羅賓山造房子時,他的財產已經很有可觀;不幸的是他和伊琳的婚姻最後就毀在這所房子上。在這十二年孤獨的歲月裏,他幾乎是一心放在盤財上麵,此外什麼事都不管,因此財產的增加達到驚人的速度。他現在的身價足足在十萬鎊以上,然而,偌大的家財卻沒有一個人可以托付——這一來,他那種近似宗教式的孜孜營求就變得漫無目的了。就算他幹得不怎麼起勁,錢也是會賺的;敢說他還沒有怎麼樣時,就會有十五萬鎊的財產。在索米斯的性格裏,家庭觀念、兒孫觀念本來一直就很強烈;過去由於受到挫折而潛藏起來,可是現在到了這個所謂“壯年”的時期,這些思想又蠕動了。近來更由於受到一個女子的絕色吸引,嗣續觀念變得更加具體,更加強烈,簡直使他一腦門子都隻有這一件事了。
而且這個女子又是個法國人,不大會昏了頭腦,或者接受任何非法的結合。而且,索米斯自己也不願意考慮這種情形。他在多年被迫的獨身生活中,也曾背地裏試過那些下流勾當,而且事後總引起反感,因為他本來就很挑剔,而且生來是尊重法律和社會秩序的。偷偷摸摸的男女私情他決不幹。在巴黎的英國大使館來個征婚,加上幾個月的旅行,他①指十九世紀荷蘭畫家馬裏斯三弟兄。
就可以把安耐特帶回來,和她過去的身世絕緣;說實在話,她的身世並不太出色,她不過是在自己母親的蘇荷區飯店裏管帳;安耐特回來之後,以她的法國眼光和端莊的風度,在靠近買波杜倫的“棲園”坐鎮,一定使人覺得非常新穎。福爾賽交易所裏那些人和他沿河一帶的交遊一定會傳遍他在旅行的時候碰見了一位漂亮的法國姑娘,又和她結了婚的消息。娶一個法國老婆聽上去很有點浪漫氣息,而且神氣。不!這些他一點也不擔心;可詛咒的是他現在還沒有離婚,還有就是安耐特會不會要他的問題;這件事,在他還沒有能給她提供一個明確甚至光耀的前途之前,他是不敢嚐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