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二始終擁著我,扶著我的腰。
有個中國女詩人說過這樣的話:像男人一樣的女人,才能與男人並排站在一起,並幫助男人逃避世界毀滅。
我抬起頭,看著桑二。那個曾讓中國女同胞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女性主義詩人,依然是以男人為中心度量女人的生活。男人毀滅世界,責任則推向女人,永遠是如此。若不是如此,這世界就會變得好得多。
魚魚應是知道一點內幕的,但我怎能怪罪他——瞞著我,甚至盡可能地躲開我,還不如說躲開嵇琳背後那個龐大的世界。這不是他的錯!
“你沒經過我考慮,就把我一把拉入這種政治鬥爭,從當初到現在,都是你的錯。”我對桑二說,“有一點你是不了解我的,我討厭任何信仰裝潢的嗜血。”
“那你同意了。”
逃離這個世界——這條路已經堵死,被我自己的身孕堵死。我隻能暫讓桑二留下我,即使我一再對自己說,我不願做一個活佛的母親,更不要說憎恨的爪子在我的身體裏越陷越深。這憎恨日積月累,並非對某人、某件事、某個地方,這憎恨靠吞食我心中的愛而活著。那一段漆黑一段弱光的地道,傳出低低的抽泣,地下流水聲丁丁冬冬,仿佛是這座城市曆年來死於槍彈和爆炸的無數幽魂,在吟誦受難經。
三
“別恨這個世界!”桑二說。
接過桑二一封薄信,我心不在焉就要打開。
“現在不用打開,等到你真想看的時候,再打開。”
我瞧著桑二有些頑皮的臉,笑了,順手將信放入挎包。
四
經幡如雨。靜,靜,悲傷,也行,悲傷也得像勝利。遠遠的空中,混濁的雜音,滲入一片玫瑰色:一輪太陽或落日。
酥油燈,在熏過香的空間閃耀。殿上是雙身男女裸體合抱的一尊金大樂佛。屋頂和地都是水晶石。牆和柱子掛滿黃色的布帛。極樂圖的掛毯在金大樂佛對麵的牆上。
怎樣能夠使我徹底地安定下來呢?
一個花冠已經凋零,化為一片煙霧,現在,又一頂花冠戴在頭頂,她很害怕,她的五髒被啄食;她該唱歌了,她該奉獻她的尊嚴和美色了,為什麼根莖浸透了露珠?
桑二?是他麼——這個男人的手一觸及我的臉,我的衣服便自行滑落,飄墜於水晶石的地上。大殿裏所有的黃色動蕩起來,靠近我和他的身體,循環、繚繞。嗩呐和誦經聲此起彼伏。身、口、意相應,僧徒、女尼在香煙中,圍在我和他四周,相互黏合如一個人。相對金大樂佛,排成新月隊列,使密灌頂和慧灌頂達至高峰。他在氣場中心,用透亮的手掌撫mo我和胎兒,使之進入世前悟。水晶石透出的旋流,器官的美,特別是交媾中的生殖器,純然,以心觀意。經過設壇、供養、誦咒等等嚴格規定、秘密傳授後,這種交媾,不再是“交媾”,稱“雙xiu”也俗了,佛典中稱為“神合”。我感到自己與之相連在一起的身體離地有一尺了,兩尺了,懸到半空——全是雲,五彩的雲,酥軟的刀叢劍林,堅硬的海浪的回旋曲。這多像一個久違的夢,一個不需要醒來的夢!
五
艇駛回港灣。與一艘遊船幾乎同時靠岸。一群人臉上塗著花花綠綠的油彩,頭插牛角、羽毛之類玩意,仿電影裏的黑人裝束,不,就是黑人,又從艙裏衝出一大群,奔上岸來。
隻有教內人才會知道今天是我們修煉回城之日。桑二一邊說,一邊對手下的僧侶女尼發出防衛反擊的警令,他不願提表弟的名字。
這些畜牲,竟通知伏都教來下手襲擊!我的肚子,大概真值得如此轟轟烈烈:兩艘船同時騰起一串串呼嘯的火焰。
桑二抓起我的手臂,在緊密的子彈炸裂聲、煙霧噴射器的掩護下撤到堤岸邊。戰鬥結束之快,不到十分鍾,兩艘船屍體遍布:甲板、欄杆、跳板、海水裏。
在我剛跨過一道石坎時,一把準備已久的槍,瞄準器測準了我的腦袋。
正在掃視船和堤岸的桑二並未看到,而是感覺到了,他猛地撲倒我,子彈錯過了我,卻遭遇了他。他手裏的槍也在同一刻響了,殺手從圓形牆頂栽下來,風衣裏露出白色的僧袍。在彈雨中我和桑二躍到一人高的石坎下,全是碎石子沙粒的海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