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個華盛頓廣場在排簫吹奏的曲子裏,變得怪模怪樣的。這曲子太歡快,輕鬆,需要腳步踏起來,手動起來,身體扭擺起來,舞蹈,整齊地舞蹈。這曲子當然與這個下午極不吻合。不過,這沒關係,它甚至使我變得有耐心,成為一個理由,坐下去。
我穿著一件齊膝蓋無袖的薄毛衣裙,緊身,黑色,十一年前買的。我的頭發半長不短,零亂而自然地披在腦後。
我並不是從二○一一年的這一天開始不在乎青春貌美還是年老色衰,我早已不再關心這些自己身體表皮的東西。隻知道自己需要這樣閉著眼睛,坐在陽光和時間的網絡之中,眼睛裏什麼也沒有,心裏也什麼也沒有。
或許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上午、中午、下午?我不想計算時間。這段時間與那段時間沒有什麼區別。隻有傻瓜才那麼想。於是真的就出現一些傻瓜,對著廣場附近的房屋指指點點:“瞧,那三樓靠東的第二間房子,我在十多年前曾住過一個夏天。”
“唉,那陣子,天天窩在地窖裏,凍得手指像紅蘿卜!”
“牛奶,雞蛋,炸麵包片還是這家店的好。”
“城市大學圖書館,我把書趁天黑扔到街上,走出圖書館去撿,這才寫完一本論文!”
他們好像在給我上昔日的“大陸新留學生文學”課。
二
坐夠了,我決定回家。正在過斑馬線,迎麵走來魚魚。
“我正從家裏出來。”他手裏抱了個紙包,肩上挎著滾筒包。
我幫他拿過紙包。“很忙?”
他點了點頭。
“有時間陪我坐幾分鍾嗎?很長時間沒見了!”我與他總是陰差陽錯,碰不見麵。不等他回答,我說:“去喝一杯,或隨便吃點什麼的。今天天氣不壞!”
“好吧!看在今天天氣好的份上!”
這家餐館,跟火車車廂的位置有點類似,高的背椅圓弧形遮住別的人,給你一個小空間:隻有與你共用一個桌子的人坐在對麵。牆上全是玻璃,映出櫥窗上美味裝飾成藝術品的廣告。魚魚坐在我對麵,除了臉上添了一圈胡須,還有一點變化就是更不願多說話。
我把豆漿澆在炸雞上,舉起杯子,碰了碰對麵一直握著酒杯的人的手:“魚魚,來,幹杯!”
“幹杯!”
我說我運氣欠佳,但也不算太糟——沒死掉,還活著,就得感謝上天:我的命硬!
“你也迷信起來?這不像你嘛!”
“那麼什麼才像我?”我問。
魚魚笑了,說:“難道你不知道,你一直走運,從你踏上這城市起。”
“是因為你?”
他搖了搖頭。說,不談這話題了,言多必失,少說為妙。他喝了一口酒,很神秘的樣子。這是他一向的風格,我以前欣賞過,現在,我覺得這故作神秘太做作,可能對男人我的感覺都自動消失了。但我卻伸過一隻手,去握住他的手。我沒有說話,如果在這一刻,他還是我的朋友,哪怕下一刻他是我的敵人,我也應該這麼對他,我不信,他不需要安慰,他正處於崩潰之際,這一點,白癡才看不出來。
三
天色已晚。通宵開著的這家餐館,人卻並未減少,不太安靜,客人大聲說話,什麼語言都有。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焦急地問。
“三本秀夫沒有了。別問了!”他一拳擊在牆上,“那個英國佬,屁眼詩人,早就知道自己染上了病,卻他媽的不告訴三本秀夫。這叫坑人,害人,而不是騙人了!”
魚魚的臉在玻璃裏折成一個長方形,他的手蓋住杯口,手關節傷了皮:“別去要創可貼,沒事!”
我被他按在座位上,他繼續說:“我知道三本秀夫另有所愛,卻不知道被這麼一個不是人的東西誆上了。你難以想象,英國佬的墓前鮮花之多,把整個春天都搬來了,狗模人樣的人也來了好幾打,而且葬在三一教堂的公墓裏。三本秀夫呢,火葬時,一個親人也沒有,除了我和我的男友,連隻麻雀的影都尋不見。”
“報上都說愛滋病已經快絕跡了,可以治愈。”我不解地問,“怎麼還會死人?”
“治愈?上帝、佛,都不會讓人類享受自由,愛包拉病開始流行了,而且,”他垂著頭,“這次又是在我們同性戀身上敲響序曲。沒有人不怕的——眼睛流血,全身皮膚生紅點,臉上皮膚一拉就碎,露出骨頭。”魚魚中斷話,站起身,說他必須趕快走,男友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