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蓋好蓋子後,我又折回了桌前的座椅,身子重重地砸在了它的上麵。
望著這剛剛被我維持好的秩序——蓋子現在不就是乖順地靜默在杯子上了麼?杯子不也又重新回到它原本該在的地方了麼——太完美了,太生動了,而這完美與生動不又是出自我之手麼?我激動,但這激動中又有一種慶幸,一種安全感。也許這就是我良久凝視的原因吧,我的傑作,我努力挽回的局麵深深地迷住了我。
當我覺得看夠了的時候——反正已經完美地完成了,不管看不看,這種完美就在那裏,它是存在的,我想——想把視線從它上移開。但此時的它,仿佛周身生長出千萬縷看不見的極細觸手,張牙舞爪,毫無疏漏地伸向周遭的每一個縫隙,像是一個發光體,以自我為中心地向四周散射著屬於自己的一切,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千萬隻觸手向各自的方向試探著,總是有一種渴望,想要抓住此時此刻包圍在它四周的任何東西——我的眼睛就是這麼被它牽引住的。
一隻觸手先是在我眼睛上輕輕一觸,癢癢的,之後就是倏地在我平直的目光上打了一個行軍扣,速度之快幾乎與那先前的酥癢感傳遞到腦神經的速度不相上下。要不然我怎麼能這樣乖乖就範呢,我可是一個自由的人呀。也許是剛打的扣給了它太多的自信:一下,兩下,它像日暮下拖船的纖夫,把我稍微偏離的目光又重新拖回了正直。此時我的眼球就像它這條觸手所形成的射線上的一個點,不偏不倚地落在這條射線上——我也應該慶幸,眼球會和這條射線融為一體的,如果它不是像現在這樣足夠大的話。它還在不斷調整我目光的位置,向左一點,不不,多了,再向下一點。
它的力道弄疼了我,我不禁皺了一下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在它的拖拽下離開了椅子。
它突然收緊,一下一下地繃緊往回收縮。疼了疼了。我的脖子不得不乖乖往它所使力的方向探去以減輕這種拉拽所帶來的痛苦。而腳呢,費力地站定,不肯向前妥協一步——絕對不行,它是我塑造的呀,它是因我而生的呀,我怎麼會向它低頭屈服呢。
幹裂的土地,其上的每一條裂縫都在向外散發著那來自地殼的熱氣。這熱氣綿長卻不乏力度,它與那烈日所噴出的火苗在地表上空相遇,僵持。來自上下兩個方向相反的兩股力在這裏碰撞角逐,相互傾軋,直至緊緊地纏揉在了一起,係成了一連串密度甚高,力量更大的燥熱結扣。它們在毫無憐憫地頂咯著在這其間生活的一切生物。一隻全身冒著汗蒸汽的棕黃耕牛正在竭力地向其後下方坐著身子,四足挺直繃緊,背脊與地麵平行,像一個平行四邊形那樣。一個農夫不時地用手扶正那因用力過猛而總是歪掉的草帽,另一隻手卻始終不肯鬆開那牛鼻子上那正往後縮著的銅環。耕牛**著,因為疼痛,口中不時地發出一連串悶哼,口中的腐草味源源不斷地被噴擠到空氣中。它們與那燥熱的空氣相互混雜,更加撩撥了農夫的那顆脆弱的耐心。因此更大的力被施加到了銅環上。一種更為強烈的撕裂感在我心中綻放,頂穿了我的五髒六腑。我的雙腿繃得緊緊的,如兩根帶有韌性的撬棒在往後用力地回掰著我那被向前拉拽著的上身。兩種相反的力懸停於我的腰際之上,使其如一塊鋼板,堅挺而平直。這場景使我的身體看上去活像一個正在直立著的鐵鉤,死死地鉤掛在了此時的這種毫無流動感的時間漩渦之上。
就這樣,我和它僵持著。決不能向前走一步,更不能把腿彎一下,對,絕對不能。此刻我全身的力量仿佛一下子都湧向了麵部,一團團不規則的力量在五官中來回亂撞,整個麵部像是夜裏蓋在孩子身上的棉被,伴隨著孩子的夢中囈語被踢得一會這凸一下,那凸一下的。五官也被那不時會降臨到自身上的撞擊而被扯拉得失去了原有的形狀,如那剛被搗碎的蒜,唯一能期待的就是被小勺重新聚攏,堆成一堆比自己原先體積要大得多的小山。眼球向外凸張著,像母親護住自己被鄰家壞小子欺負的孩子那樣,把眼皮拉到了自己的身後,又似一個在沸水中的氣泡,不停地撥開身邊的水,奮力擠出水麵,逐漸變大,變高,在即將迎來破裂的瞬間定格了。鼻梁骨下耷拉著的兩片鼻翼此時屋頂飛甍般地傲慢斜指天空。如果有鏡子,我也許會覺得它更像突然崩開的吸管的管頭,那樣的狼狽,那樣的麵目全非。嘴唇與麵頰肌此時也許是最團結的時刻,因為它們都不約而同地向嘴部擠。麵頰肌掙脫麵皮的束縛,在兩頜上隨意描繪著,描繪出一條條從陡崖一瞬間傾瀉而下的數條嘶鳴的著的河流,翻雜著礫石,草木,在盆地處積聚成潭——這是一片紫紅色微微顫抖的水潭,我們姑且稱之為嘴巴吧。但不能看清究竟是不是嘴巴,因為用以標定嘴巴位置的雙唇已在上下嚴絲合縫地對接後雙雙沒入麵皮,隻留下一條細細的紫紅色的線來使鼻翼以下顯得不那麼突兀。額頭上的汗珠就像晨冬屋內側溢滿潮氣的窗欞被一塊剛從暖氣上取下來的幹燥的抹布胡亂一擦後所留下的清晰但不規則的大塊水珠一樣,在額頭上連成了一個“一”,連成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