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2 / 3)

船往回劃的時候,天色已黑.槳在黑影中衝打著水麵,水麵上已見不到天空的倒影.湖邊火光閃閃.他們靠岸的時候月亮兒升起來了.到處都有漁夫們支著三角架用棘鱸和活蹦亂跳的魚煮湯喝.人們都回家了,鵝.牛.羊早就趕回去了,它們揚起的塵土也早已平息,牧童把牲口和家禽趕回去以後正站在大門口等著別人給他一罐牛奶並請他進屋去喝魚湯呢.遠處傳來談話聲.嘈雜聲,本村和外村的犬吠聲.月牙兒升了起來,黑暗的四周被照亮了,終於湖麵.農舍一切都被照亮了.燈光暗淡了.被月光照成了銀白色的炊煙能看出來了.尼古拉沙和亞曆薩沙這時各騎一匹快馬互相追逐著從他們麵前跑過去,他倆身後飛起了一片灰塵,就象剛過完羊群似的.奇奇科夫心想:"哎,真的,我遲早也要給自己弄一個小村子!"因此他眼前又浮現出一個婆娘和幾個小奇奇科夫來.這樣的傍晚,誰會不覺的心花怒放呢.

晚飯又大吃了一頓.奇奇科夫進了下榻的房間,躺到床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變成了一麵鼓啦!什麼市長都進不去了!"事有湊巧,隔壁是主人的書房.間壁很薄,那邊說什麼都能聽得見.主人正在讓廚師把明天的早飯做得跟午飯那麼豐盛.聽他點的那些飯菜吧!死人聽了都會垂涎三尺.一陣舔嘴咋舌的聲音.隻聽:"要烤,還要好好煨煨!"廚子用豎笛一樣尖細的聲音回答著:"可以.行.這樣也好."

"大餡餅要做成四個角的.一個角給我放鱘魚腮和魚筋,另一個角擱蕎麥粥,蘑菇和蔥頭,甜牛奶,腦子和別的什麼,該擱什麼你應該都知道"

"成.也可以這麼做."

"一邊要要烤得紅撲撲的,另一邊烤得輕一些.下邊,下邊,知道嗎,要烤得酥酥的,要整個餡餅都滲出汁來,要到嘴裏似雪花一樣化掉,吃起來要沒有聲音."

"見鬼!簡直不讓人睡覺!"奇奇科夫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裏罵了一句.

"給我做個豬肚包.豬肚上要放上一塊冰,好叫它漂漂亮亮地鼓起來.鱘魚要裝點一下,配菜,配菜要豐盛一些!鱘魚要配上蝦,還要配上油煎的小魚兒,要擺些胡瓜魚丁,要多放些碎蕎麥粒,洋薑,還要放乳蘑,還要放蕪菁,還要放胡羅卜,豆子,還能放些什麼菜根?"

"還可以放些蕪菁或甜菜星兒,"廚子道.

"放點蕪菁和甜菜也可以,烤菜,你要給我這麼裝點一下"

"睡意全沒了!"奇奇科夫說罷,翻了個身,把頭鑽到枕頭裏,蒙上被,想什麼也聽不著.可是在被裏依然不斷聽到:"煎煎,烤烤,好好煨煨!"奇奇科夫聽到一個什麼火雞的時候睡著了.第二天客人們又大吃一頓,普拉托諾夫已撐得不能騎馬了.馬由彼圖赫的馬夫轟著走.他跟奇奇科夫坐車.毛烘烘的獅子狗懶懶地跟在馬車後邊:它也大吃了一頓.

"這可離譜了,"車離開院子以後,奇奇科夫說."簡直跟豬一樣.普拉東.米哈雷奇,您不覺得不舒服嗎?這馬車本來很舒服,這會兒竟不舒服起來了.彼得魯什卡,你準是瞎弄什麼啦?哪個地方都有盒子硌人!"

普拉托諾夫笑了一笑,道:

"我告訴您緣故吧,是彼得.彼得羅維奇放了一些東西讓我們路上吃."

"是這樣,"彼得魯什卡從車夫座上轉過頭來說,"餡餅啦,烤餅啦,什麼都往車裏放."

"的確是這樣,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利凡從車夫座上轉過身來高興地說,"是一位很可敬的老爺.是一位好客的地主!還派人給我們倆每人送來一杯香檳酒呢.還吩咐從餐桌上撥菜給我們,那菜很好,味道美極啦.這麼可敬的老爺,從來沒見過."

"瞅到了吧?他把大家打點得都滿意啦,"普拉托諾夫說."不過,請你毫不客氣地告訴我:您有時間陪我到一個村子去一趟嗎,離這兒十來俄裏遠?我想去和姐姐.姐夫告別一下."

"挺好!"奇奇科夫說.

"您會不虛此行的:我姐夫是個特別出色的人."

"你指哪一方麵?"奇奇科夫說道.

"他是俄國古往今來最擅長治家的人.他買了一座混亂不堪的莊園,用十年多一點兒的工夫使莊園大變了樣,買的時候一年收入剛剛兩萬,現在達到了二十萬."

"啊,佩服佩服!這樣一個人的生平應當樹碑立傳供人仿效!非常,非常願意和他認識.可他姓什麼呢?"

"姓科斯坦若格洛."

"請問他的名子和父稱呢?"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科斯坦若格洛.我非常願意結識他.結識這樣的人可以得到收益."於是奇奇科夫就詢問起科斯坦若格洛的各種情況來,他從普拉托諾夫嘴裏得到的一切的確是令人驚訝的.

"瞧,從這兒開始就是他的地啦,"普拉托諾夫指著田地說."您一眼就能看出和別人的地不一樣.車夫,從這兒往左拐.瞅到這片幼林了吧?這是播種的,別人的十五年也長不了這麼高,可他的隻用八年就長成了這樣.看,樹林到頭啦.然後是莊稼地;隔五十俄畝,還是樹林,也是種的,然後又是莊稼地.看那莊稼,比別人的密好幾倍."

"看到啦.他是怎樣成功的呢?"

"您去問他吧.您會看到他是個萬事通;這樣的萬事通,您在什麼地方也找不到.他不僅知道什麼作物喜歡什麼土壤,並且知道什麼作物可以與什麼作物為鄰,在什麼樹林旁邊應種什麼莊稼.我們這裏別人的地都旱得裂了縫,但他的地卻沒有.他計算需要多少水分就種多少樹.在他手裏,什麼東西都要同時起兩三種作用:他的樹林子除了提供木材以外,落葉和樹蔭還會製造肥料增加地力.做什麼事都是這樣."

"真是一個奇人!"奇奇科夫說罷,好奇地觀察著田地.

一切都井井有條.樹林圍著籬笆;到處都可以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隨意建築的,保持得也令人羨慕;糧垛也都是碩大無朋的.到處都是一派富裕和豐收的景象.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裏的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上了一個小山崗,一座大村子呈在他們眼前.這座村子位於在三個山崗上.這裏一切都顯得富足:街道平坦,農舍結實;不管哪兒停的馬車都又結實又新,遇到的馬也都膘肥體壯;牛羊好象都精挑細選過一樣.連農家養的豬看上去那神氣也都象個貴族.看得出來,這裏住的農夫,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樣,是用鐵鍬從地裏向外挖銀子的.這裏沒有帶各種玩意兒的英國式花園.涼亭和小橋,主人的院宅前麵也沒有各種寬闊的大馬路.從農舍到主人家的大院布滿了各種工房.主人家房頂上有一個很大的有窗假樓,那不是為了眺望景色的,而是為了監視各個地方的工作情形的.

他們來到了主人家的大門前.主人不在,迎接他們的是主人的妻子.普拉托諾夫的姐姐,農黃色的頭發,白皙的麵龐,一副純粹俄國式的表情,象普拉托諾夫一樣英俊,也象他那樣無精打彩.看來好象對於使人們操心的事情,她不操心,也可能因為丈夫廢寢忘食的活動沒有使她參與的餘地,也許是由於她是屬於那種性格曠達的一類人,這類人有感情,有思想,也有智慧,可是碰到事並不十分認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到了一些令人憤慨的糾紛和爭鬥,也不過是說一句:"讓這幫混蛋去折騰吧!他們不會有好結局!"

"你好,姐!"普拉托諾夫說,"康斯坦丁到哪兒去啦?"

"不知道.他早就應該回來了.準是有事情."

奇奇科夫沒有留意端詳女主人.他想觀察一下這個特別人物的住房,想根據住房推斷主人的脾氣,正如依據牡蠣或蝸牛的貝殼推斷呆在裏麵的是哪種牡蠣或蝸牛一樣.可是他卻什麼結論也沒有得出來.房間也是普普通通的,除了寬敞,沒有別的.牆上既沒有壁畫,也沒有油畫,桌上也沒擺放古銅器,屋裏也沒有擺滿瓷器和茶具的櫥櫃,沒有花瓶,沒有花,更沒有雕像,一句話,好象有些清寒.屋裏擺著一套儉樸的普通家具,靠牆放著一架鋼琴,鋼琴上蒙了一層灰塵:看樣子主婦很少坐下彈奏.客廳通往主人書房的門開著;但是那裏也是儉樸和清寒.看得出來,主人回家隻是為了休息,而不是回來生活;為了考慮自己的計劃和設想,他不需要書房裏鬆軟的圈椅和各種舒適的設備,他的生活不是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爐前邊聯想,而是在現場苦幹.他的設想是在現場產生的,一產生出來便立即付諸實施,沒有必要動用筆墨.

"啊!就是他!來啦!來啦!"普拉托諾夫說道.

奇奇科夫也湊到了窗前.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朝大門口走來,他舉止利索,麵目黧黑,頭戴一頂毛絨便帽,他的兩側是兩個下等人,他倆摘了帽子,跟他邊走邊談,好象和他談什麼問題.一個看上去是普通農夫,另一個象外地來的狡猾的富農,穿一件綠色有褶細腰短上衣.

"老爺,您還是吩咐留下吧!"農夫低三下四地說.

"不行,老弟,我已經對您說過二十次:別再送啦.我現在材料已多得沒處擱了."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在您這裏什麼都會有用.象您這麼聰慧的人踏破鐵鞋也找不到.老爺您給什麼東西都能派上用場.您吩咐留下吧."

"我呀,老弟,需要人手;給我送些人手來吧,就別送材料啦."

"您不會缺人手.我們那兒整村整村的人都會出來作工的:在家裏沒有飯吃,我們不記得會有過這麼嚴重的饑荒.糟糕的是您不願意幹脆把我們全買過來,要不然我們會實心實意給您效力的,真的,會實心實意地.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在您這裏可以學到各種能耐.您吩咐留下吧,這是最後一次."

"上次你也說是最後一次,怎麼又送來了."

"這次真是最後一次,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要是您不收,就沒有人要了.老爺,請吩咐收下吧."

"好吧,這次我收下,完全是為了可憐你,不使你白運一趟.要是下次再送來,就是你央告三星期,我也堅決不收."

"記住啦,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放心好啦,下次決不送啦.謝謝."農夫心滿意足地走開了.他在騙人,下次保準送來:碰運氣是很受歡迎的字眼兒啊.

"那麼,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開開恩吧少算一點兒,"走在另一側的穿藍色上衣的那個外來富農說.

"起初我已經跟你說過啦.我不喜歡講價錢.我再對你講一遍:我跟等著贖當的地主不同.我了解你們這些人.誰該什麼時候贖當,你們都是有清單的.這有什麼驚奇的?他急等錢用,就隻好半價賣給你啦.可是我要你的錢有什麼用處?我的東西放三年也不怕!我用不著去贖當"

"的確如此,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不過是為了今後還跟您打交道,不是為了貪圖什麼.請收下三千定金."

富農從懷裏掏出了一遝兒油汙的鈔票.科斯坦若格洛毫不在意地拿過來,數都沒數,就塞到後麵的衣袋裏了.

"喲!"奇奇科夫想道,"簡直象揣塊手帕似的!"

一會兒,科斯坦若格洛走到了客廳的門口.

"咦,弟弟,你在這兒!"他看到了普拉托諾夫,說.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吻了吻.普拉托諾夫介紹了奇奇科夫.奇奇科夫極其尊敬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臉龐,也接受了他的親吻.

科斯坦若格洛的容貌是很不一般的.可以明顯地看出他是南方人.頭發和眉毛又黑又濃,兩眼好象會說話,閃著強烈的光芒.臉上的各種表情裏都有一種智慧超人的神彩,毫無倦意.不過,看得出來,他可是一個急躁易怒的人.他到底是哪個民族呢?俄國有許多非俄羅斯族血統而具有俄羅斯族性格的俄國人.科斯坦若格洛從未研究過自己的血統,認為這沒有什麼用並且在家業中也是多餘的.況且除了俄語以外,他也不懂別的語言.

"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個什麼念頭嗎?"普拉托諾夫問.

"什麼念頭?"

"我想到各省去走走,這興許可以治療我的憂鬱症呢."

"出去走走?這有可能把你的病治好."

"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塊兒."

"好極啦!準備到些什麼地方去呢?"科斯坦若格洛親切地向奇奇科夫問道:"立刻就打算動身嗎?"

"說實話,"奇奇科夫側歪著頭施了一禮,同時用手撫摸著圈椅靠背說,"我目前的旅行與其說是為自己奔波,倒不如說是受人之托.別得裏謝夫將軍,我的密友,也可以說是恩人,請求我去訪問他的親戚.當然親戚歸親戚,但是從另一方麵說,也可以說是為了自己,因為,的確,且不說走走可能對治療痔瘡有好處,開開眼界.見見世麵不論別人怎麼看,到底可以說是一本活書,也是一種學習."

"是的,去外地看看挺好的."

"您說的對極啦,"奇奇科夫讚成地說,"確實不錯.可以看到一些看不到的東西,可以碰到一些遇不到的人.跟一些人談話也跟得到錢一樣.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特地來請教,務請不吝訓導,用您的智慧解我求知的渴望."

科斯坦若格洛覺得尷尬.

"可有什麼可教的呢?教什麼呢?我自己當年窮得也沒能讀幾天書啊."

"訣竅,尊敬的先生,訣竅!您管理家業的訣竅,您獲得穩定收入的訣竅,您創辦實實在在的並非虛幻的家產,從而克盡一個公民的天職.贏得同胞們尊敬的訣竅."

"那麼,就在我這裏住個一半天吧.我讓您看看全部管理過程,把所有的都講給您聽.您將會看到,這兒什麼訣竅也沒有."

"弟弟,今天就留下吧,"女主人轉過頭對普拉托諾夫說.

"我無所謂,"普拉托諾夫不置可否地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怎麼樣?"

"我嗎,我特別高興但是有個情況:我需要去拜訪別得裏謝夫將軍的親戚.有個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知道嗎?他可是個混蛋加瘋子喲."

"這,我聽說過.我找他沒什麼事情.不過別得裏謝夫將軍,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說,恩人不去好象不好."

"那就這麼辦吧,"科斯坦若格洛說,"您立刻就去.我的馬車還沒卸.他家離這兒不足十俄裏,您一口氣就能趕到.晚飯前就能趕回來."

奇奇科夫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馬車趕過來,他立即動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裏看到的情景使他感到從未那麼驚訝過.上校村裏的一切都跟別處不一樣.村裏亂七八糟的:到處是建築工地.改建工地,哪條街上都有石灰堆.磚垛和原木垛.已經建成了一些類似官署的屋子.一座房子的門前金碧輝煌地寫著"農具庫",另外一座房子的門上寫著"審計總署",別的房子有的門上寫著"村務委員會",有的門前寫著"村民常規教育學校".一句話,應有盡有,不一而足!他心想莫不是來到了省會.上校本人就象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三角臉上神色有些呆板.連鬢胡子拉得筆直;頭發.鼻子.嘴唇.下巴又扁又平,好象剛剛用壓軋機壓過.他說起話來,好象也是一個務實的人.他一開口就抱怨附近地主們沒有知識,瞞怨自己任重而道遠.他會見奇奇科夫的態度非常親切殷勤,取得了奇奇科夫的完全信任,他得意地講他花費了多少氣力才使莊園達到了現在如此繁榮的狀況;說使普通農夫懂得文明的侈奢品.藝術和美術能令人產生崇高動機是多麼難;講為了使俄國農夫肯穿德國式褲子.使他們多少感受到一點兒人的崇高尊嚴需要花多大努力去改變俄國農夫的愚昧;講他雖然已竭盡全力,現在仍未能使婆娘們穿緊身胸衣,而他一八一四年隨團駐在德國時,德國連一個磨坊主的女兒都會彈鋼琴,會講法國話,會行屈膝禮.他懷著悲天憫人的心情講了鄰近地主們愚昧到何等程度;講他們如何不體諒下情;講他向這些地主們說明為了管好家產必須建立辦公室.各種委員會以防止各種盜竊行為並達到對各種物品了如指掌的目的,辦事員.主任和會計不能降格以求,必須是大學畢業,而那些地主聽了這些話竟取笑他;講他雖然堅信不疑,卻不能說服這些地主們,使他們相信倘若每個農民的文化水平都提高到能一邊扶犁一邊讀關於避雷針的著作的地步,這對他們的家業會多麼有利.

聽到這裏,奇奇科夫想:"咳,哪兒來的時間呢.我倒是學會了認字,但一本《拉瓦列爾伯爵夫人》直到現在還沒讀完呢."

"可怕的愚昧!"科什卡廖夫上校末了說."中世紀的愚昧,沒有辦法治療真的,沒有辦法!我卻可以包醫百病;我知道一個辦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麼方法呢?"

"讓所有的俄國人全都穿上德國打扮兒.隻要一這樣做,我敢保證,肯定會萬事亨通:科學會發展,買賣會興隆,俄國的黃金時代會到來."

奇奇科夫凝視了他一會兒,心想"跟這個人看樣子用不著拐彎抹角啦",於是就打開窗戶說亮話,開門見山地說他需要一些什麼樣的農奴,需要簽什麼樣的契約.

"從您的話中可以看出,"上校毫不猶豫地說,"您是在提一種請求,對吧?"

"對."

"那就請您把這個請求用書麵形式寫出來吧.然後把請求書交到呈文受理委員會.呈文受理委員會登記之後報到我這裏來.由我轉給村務委員會;村務委員會將對此事進行詳細調查研究.總經理將會同辦公室在最短時期內做出決定來,這樣事情就辦成了."

奇奇科夫驚得目瞪口呆.

"行啦!"奇奇科夫說,"這要拖多少時間啊!"

"啊!"上校笑容可掬地說"文牘的妙用就在於此!這確實要拖一些時間,可是不會有任何疏漏:各種細枝末節,一目了然."

"不過,請原諒這怎麼好寫在紙上呢?由於這種事情農奴在某種意義上是死的呀."

"這好辦.您就寫農奴在某種意義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的怎能寫上呢?這是不可以寫的呀.他們既然是死的,可是要搞得叫人看起來是活的才行啊."

"好吧.那您就寫:'但是需要或者要求搞得叫人看起來是活的.,"

對上校能有什麼方法呢?奇奇科夫決定親自去看看這些委員會是怎麼回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但令人驚訝,簡直叫人莫名其妙.呈文受理委員會隻有牌子.委員會主任,以前的侍仆被調到新成立的農村建設委員會去了.他的位置由辦事員季莫什卡接替,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到查處管家同營私舞弊的村長酗酒問題.在所有地方沒有看到一個辦事人員.

"這可如何是好?怎樣才能辦成一點事情呢?"奇奇科夫對上校派來給他做向導的特派員說.

"您什麼事情也辦不成,"這位向導說."我們這裏一塌糊塗.您已經看到啦,我們這裏是建設委員會獨攬大權:它可以隨意調人離開崗位,派到隨便什麼地方去.我們這裏隻有建設委員會的人最占便宜."看來他對建設委員會是有意見的."我們這裏做事都是騙老爺.老爺以為各機關都在認真工作,實際呢,都是有名無實."

"不過,應該把這告訴他,"奇奇科夫想著,來到上校跟前,說他這裏一塌胡塗,任何事情也辦不成,建設委員會盜竊成風,肆無忌憚.

上校一聽,十分憤怒,立即抓過紙和筆來,寫了八條極其嚴厲的質詞:建設委員會有什麼根據竟擅自調動不歸它管轄的官吏;總經理怎麼能允許呈文受理委員會主任沒有交割完工作就去進行偵查;呈文受理委員會名存實亡,村務委員會怎麼能熟視無睹?

"哼,亂彈琴!"奇奇科夫想著,開始告辭.

"不,我不放您走.不用兩個小時,保您滿意.我要把您的請求委托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稀世之才去辦.您可以到我的圖書館歇一會兒.那裏您需要什麼有什麼:書.紙.鵝毛筆.鉛筆,什麼都有.請您隨便用,您是那裏的主人."

科什卡列夫說著,把奇奇科夫領進了書庫.書庫是一個大廳,從上到下擺滿了書.另外還有動物標本.森林學.畜牧學.養豬學.園藝學等,各種各樣書都有;各種雜誌和手冊堆積如山,還有許多介紹育馬學和自然科學最新成就的雜誌.甚至還有《作為一門科學的養豬學》之類的書.奇奇科夫看到這都不是供人消閑的書,就走到另一個書櫃跟前真是躲開了狼又遇到了虎:全是哲學書.有一本書的名字是《科學意義上的哲學》.麵前是六卷集的一部巨著,書名是《思維引論.關於共性.總體.本質的理論,兼論社會生產兩極分化之本質》.奇奇科夫無論怎麼亂翻,哪一頁上都是"表現""發展""抽象""封閉性""嚴密性"之類名詞."這不合我的口味."奇奇科夫說完就走到第三個書櫃前麵,這個書櫃裏裝的全是藝術方麵的書.他抽出一本大書來,裏麵有些不甚典雅的神話插圖,便翻看起來.這合他的口味.這種畫兒,中年單身漢是愛看的;據說近來連有些通過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頭兒們也愛看.有啥法子呢,我們這個世紀的人類就是喜愛帶刺激性的東西嘛.奇奇科夫翻看完了這本,正要去拿另一本類似的書,這時科什卡廖夫上校回來了,他洋洋得意,手裏掛著一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