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叔叔驚呆了.他沒想到侄子竟會滔滔不絕地說出這末一通宏論.稍稍考慮了一下,他說:
"可是可是怎能使自己淹沒在蒿萊之中呢?跟鄉下佬在一起,能談得上什麼交遊?在這裏,你總能在路上碰到個公爵.將軍什麼的.隻要願意,自己也可以從一些好看的公共建築物前邊走走,可以到涅瓦河邊去看看,而在鄉下呢,你見到的不是莊稼漢就是蠢婆娘.何必要使自己一輩子的生活變得愚昧無知呢?"
叔叔,即那位四品官,話是這麼說,可自己一輩子除了上班必經的那條沒有任何漂亮公共建築物的街道以外,始終沒空去別的街逛逛;從來沒注意迎麵來的是不是個將軍或公爵;從來沒領略過那些使耽於享樂的京裏人為之入迷的種種異想天開的遊樂,他甚至生來沒走進過劇院.他的為了激發侄子的上進心和對未來的憧憬他才說了這番話.可是他的話並未生效:堅捷特尼科夫仍然固執己見.官署和京城已使他討厭了.農村這時在他的心目中已變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潛心思考的好處所.進行有益活動的唯一天地.兩個來星期之後,他來到了靠近他度過童年的故土的地方.當他感到已臨近祖祖輩輩居住的村莊的時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回憶起來,心便激烈地跳動起來了!他已忘了許多地方,他象一個新來初到的客人貪婪地看著周圍的美景.當道路穿過狹穀,鑽進了一大片密林,他看到上下左右全是三個人才抱得過來的三百年的老橡樹,橡樹中間偶爾夾雜著冷杉.榆樹和比白楊還高的黑楊的時候,他問:"這林子是誰家的?"人家告訴他:"是堅捷特尼科夫家的";當從樹林裏出來,穿過牧場,經過白楊林.柳樹林.柳條叢,遠處山邊已遙遙在望,從兩座在不同的地方橋上跨過同一條河流,一會兒把河水留在右邊,一會兒又把河水留在左邊的時候,他問:"這是誰的牧場和河灘?"人家答複他:"是堅捷特尼科夫家的";當後來馬車爬上了山,在空闊的山頂上走著,一邊是尚未收割的小麥.黑麥和大麥,一邊是剛才走過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現在美麗如畫的遠方,當光線越來越暗,頭上濃蔭似蓋.路旁碧草如茵.村子漸次多起來的時候,當刨得光光的原木農舍.紅色屋頂的主人宅第開始出現的時候,當跳動不已的心不問也知道到了什麼地方的時候,堅捷特尼科夫心中的感受越來越多,禁不住高聲喊了起來:"咳,以前我不是傻嗎?命運安排我做人間樂園的主人.當王子,我何必強迫自己變成辦公廳的抄寫員去奴役自己!教育我受完了,必要的知識掌握了,本應為我治下的人們做些好事,改進一個地區的狀況,履行一個地主作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種種責任,而我卻把這個機會讓給了一個胡塗總管,可自己挑選的是什麼呢?抄寫文件是一個什麼學識也沒有的丘八也會做得其好無比的呀!"堅捷特尼科夫又罵了自己一句"混蛋".
可是他卻意外地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村民們聽說老爺回來了,便把主人家大門口擠得水泄不通.五顏六色的披肩.圍巾.頭巾.粗呢褂子.八字胡子.絡腮胡子.山羊胡子.火紅色的胡子.淡褐色的胡子.銀白色的胡子擠滿了門前空地.農夫們叫道:"養育我們的恩主,你終於回來了!"婆娘們激動得邊流淚邊叫著:"老爺,我們的老爺!"站在遠處的人為了要擠過來,甚至打了起來.一個老太婆,皺巴得象一個風幹的梨,在擁擠的人群中鑽出來,來到他跟前,兩手一拍,尖聲細氣地喊道:"你這個小鼻涕鬼兒,瞧瘦成什麼樣兒啦!可恨的德國婆娘把你累壞了!"那些八字胡子.絡腮胡子和山羊胡子馬上朝她叫道:"快滾,老東西!瞧你扯到哪兒去了,醜婆子!"這時又有人添加了一句,聽了這句話,而俄國農夫卻不會笑.老爺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是他心裏確實深深地受了感動.他想:"多深的情意啊!為了什麼呢?為了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從來沒關心過他們!我發誓,今後你們的勞累和辛苦我一定會分擔!我一定全心全意幫助你們過上應過的生活,使你們善良的本性得到應有的報答,決不辜負你們對我的真情,一定實實在在做一個養育你們的人!"
果然,堅捷特尼科夫開始認真管理起家業來.通過實地考察,他看出那混蛋總管太婆婆媽媽,具有混蛋總管的各種特點,也就是說,對農婦們交來的母雞和雞蛋.紗線和麻布的賬目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對收割和播種情況卻一無所知,而且還總懷疑農夫們要謀害他.他把胡塗總管趕走,精明能幹的新總管走馬上任了.他丟開了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一心撲到主要大事上,減輕了勞役,減少了農奴給主人幹活的天數,使農奴增加了給自己勞動的時間,以為今後情況一定會不可比擬地好起來.一切都由他自己過問;地裏,打穀場上,烘幹室裏,磨房裏,碼頭上,裝船和發船的時候,處處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瞧,他腿腳倒滿勤快!"農夫們說著,甚至還撓了撓後腦勺,因為過去長期在原來那個總管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們都已懶散慣了.可是這種情形維持的時間並不久.俄國農夫是精明的,很快就看透了:老爺雖然機靈,也有心去抓許多事情,可是具體怎樣抓,卻還不懂,說話文縐縐的,滿有趣,不絮叨,也不罵人.結果不知為什麼老爺和農夫不能說他們互相沒有懂得對方的意思不過他們沒能唱到一起,沒能互相適應著唱出一個調子來.堅捷特尼科夫開始發現自家地裏的莊稼比農奴地裏的長得差.下種早,可芽兒怎麼也不肯抽.活計呢,好似幹得還挺好他自己曾親臨現場,為了對農夫們的熱心勞動表示犒勞,甚至還吩咐過賞給每人一杯伏特加酒.農夫們的地裏,黑麥早已抽穗,燕麥早已成熟,黍子早已分蘖了,而他的地裏莊稼卻還沒抽穗,穗子還沒有灌漿.一句話,老爺感覺,農夫們雖然得到了很多好處,卻在騙他.他剛要張嘴責備他們,這樣的聲音傳來:"老爺,我們怎麼會不好好給東家幹活呢!您親眼看到耕種的時候我們多麼賣力氣呀,您還吩咐人賞過我們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呢."這種答複有什麼可反駁的呢?"那為什麼我地裏的莊稼長勢不好?"老爺逼著問."誰知道呢?下邊準有蟲子把根兒咬了.再說今年夏天吧,一點兒雨也沒有下."可是老爺看到農奴地裏下邊沒有蟲子咬莊稼,而且說來也怪,雨也挑地方,隻往農奴地裏下,雨一滴也不落老爺的地裏.他感到農婦們更難管理.她們常常抱怨勞役太重,請求少幹些活計.奇怪!應當交的家織布.野果.蘑菇.榛子,他全給免了,其他活計,他也給減了一半,為的是想讓她們空出時間用來搞家務.給丈夫縫縫補補.多種些菜園子把家裏搞好些.可是結果呢,事與願違!懶散.打架.調嘴學舌.爭吵竟在這些女人中間傳播起來,使得丈夫們不得不找老爺來請求說:"老爺,治治這些瘋婆娘吧!簡直是惡魔!攪得人沒法兒幹活了!"有幾次,他本想狠狠心對她們嚴加管束.可是怎能管理得起來呢?瞧婆娘來見他時的那副樣子吧:哼哼唧唧,病病歪歪的,一些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來的令人望而生厭的破爛兒身上披著.可憐的堅捷特尼科夫隻好說:"走開,從我眼前走開!"可是隨後他卻有幸看到那個病病歪歪的婆娘一出大門便同女鄰居為了一個蕪菁交起手來,把那個女鄰居的肋骨差點兒打折,一個健壯的農夫也未必能把人打成那樣.他曾想給農夫辦一所學校,結果卻弄得焦頭爛額,灰心喪氣,沒有這個念頭倒要好些!所有這隻會一切使他對管理家業.調解糾紛乃至一般活動的熱情都大大地冷卻下來了.農奴們幹活時,他雖到場監工,卻心不在焉:心飛到遠處,眼睛則東張西望.割草時,他不看六十把大鐮刀一齊迅速地擺動著,高高的牧草隨著鐮刀發出輕快的有節奏的沙沙聲成排地撲在地上;而是朝彎彎曲曲的河邊看,那兒有一隻紅鼻子.紅腿的燕鷗在岸邊逮住了一條魚橫叼在嘴裏,一邊好象在考慮吞還是不吞,一邊順著河向遠處看著,另有一隻燕鷗在遠處,那隻燕鷗還沒有捉到魚,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已經捉到了魚的這隻燕鷗.收割的時候,他不看莊稼是被碼成了園垛.十字垛,還是胡亂堆成個尖堆.他全不在意,農奴們碼莊稼垛是偷懶還是賣力.他把兩眼眯縫起來,昂首向天,用鼻子去聞田野的芬芳,讓耳朵去聆聽鳥兒們的歌唱.鳥兒們的歌聲從天空.從地上.從四麵八方配合默契地彙合成了一個聲調和諧的大合唱.嘎嘎叫著,長腳秧雞在草叢中拖著長腔,一群赤胸紅頂雀唧唧喳喳地飛過頭頂,雲雀沿著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撒著嚦嚦的啼囀.排成一隊的白鶴在杳渺的空中發出吹銀號般嘹亮的長唳.近處幹活,他就躲得遠遠的;遠處幹活,他的眼睛就往近處找東西看.他就象一個精神溜號的學生,一邊看著書本一邊卻在瞧著同學向他做的輕蔑手勢.最後,幹活的現場他幹脆不去了,審判啊.懲辦啊也完全扔開了,整天坐在家裏,連總管有事稟報也不想聽了.
從前,鄰居中還有兩個人偶爾來找他聊聊天.一個是帶著滿身煙鬥味兒的退伍驃騎兵中尉,另一個是善於且願意談各種題目的放火船上校.他們的來訪也逐漸使他感到厭煩了.他開始覺得他們的談吐有些淺薄;他們的對他輕視的眼神,拍他的膝蓋以及其他放肆的動作開始使他覺得太庸俗了.他決定不再同他們來往,他的做法簡直可以說是相當不留情麵的.經過是這樣的.某一天,最善於閑扯的放火船上校維什涅波克羅莫夫來訪,想同談一談談一番政治.哲學.文學.道德乃至於英國財政狀況,可是他卻吩咐人出來說他不在家,而自己卻在窗口看時顯露了馬腳.客人同主人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一個當然是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畜生!"另一個呢,也隨即回敬了一個"蠢豬"之類的詞兒.這樣,兩人就不再交往了.從那以後,再沒有誰來看望他.家裏變得十分冷清.主人穿起便袍來,整天足不出戶,身子無所事事,頭腦則在構思討論俄國問題的一篇大作.這篇文章的構思情況,讀者已經看到了.時光日複一日地單調而地過去了.他逐漸從睡夢中醒來.每當郵差送來報紙.新書和雜誌以後,他在上麵看到熟悉的老同學擔任國家要職步步高升或對科學和世界教育事業做出應有的貢獻時,在他的心頭一種淡淡的惆悵便會上升.對自己的無所作為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淡淡的悲哀.這時,他的生活就會使他感到厭惡.逝去的學生時代會異常鮮明地再現在他的麵前,老校長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也會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他麵前他涕淚俱下,幾乎會痛哭上一整天.
這哭泣是什麼意思呢?大概是痛苦的心靈發現了自己患病的可悲的根源了吧,這根源就是他身上開始出現的偉大理想沒有來得及形成和鞏固就被摧殘了;就是他小時候沒有經受過戰勝挫折的磨礪,因而沒能達到在困難和障礙麵前泰然自若的境地;就是他身上藏著的偉大感情象金屬一樣被燒紅了,但卻沒有得到最後的錘煉,因而如今他已變得缺乏韌性,脆弱無力;就是那位偉大的老師對他來說去世太早,現在世界上沒有一個能使不斷受到動搖削弱的毅力和失去韌性的弱的意誌堅強起來,能振聾發聵地對心靈喊出"前進"這個各個地方.各個階層.各種等級.各行各業的俄國人都渴望聽到的鼓舞人心的字眼的人了.
能用俄羅斯心靈感到親切的語言對我們說出"前進!"這個萬能字眼的人,素知我們秉性的力量.特點和全部奧秘並能振臂一呼讓我們去追求偉大生活的人在哪兒呢?感恩圖報的俄國人會用什麼樣的言詞.什麼樣的愛戴來報答他啊!可是時間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過去了,五十萬笨蛋.覺迷仍然沉睡不醒,在俄國是很少見能說出這個全能字眼的偉人.
有一件事情差一些把堅捷特尼科夫從迷夢中叫醒,差一些引起他的性格的轉變.這件事有些象愛情.可是結果他卻依然故我.一位將軍在離他村子十俄裏遠的地方住著.這位將軍對堅捷特尼科夫的評價不太好,我們已經看到了.將軍家居仍有將軍的派頭,慷慨好客,喜歡鄰居來吹捧,但從不回訪別人,說話聲音嘶啞,愛讀書.他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是以前從未見過的怪人.如其說她是一個閨秀,倒不如說她是一個生活在夢境中的幻影.人有時在夢中看到一個什麼景象,到死也不會忘的,眼前總看到這現象,現實在他心目中再永遠也不會存在了,這種人便會變得毫無用處.她的名字叫烏琳卡.她受的教育有些古怪.是一個英國女家庭教師教育她的,一句俄語也不會.烏琳卡童年就失去了母親.父親沒有時間管她.不過,他對女兒愛得要死,卻隻會慣她.描繪她的肖像很難.她象生活本身那麼活潑,她比仙女還嫵媚動人,比才女還聰明靈巧,比古典美人還婀娜多姿.無論如何也難說明白是哪個國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因為象她這樣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臘羅馬石雕上以外,在別的地方絕對找不到.象任何在放縱中長大的孩子一樣,她是十分任性的.如果有誰看到她突然怒火中燒,美麗的額頭上遽然蹙起嚴厲的皺紋,同父親猛烈辯論的話,那他一定會認為她是一個十分愛使性子的人.可是隻有聽到什麼不公平的事或對什麼人殘忍的時候,她才發怒.而且一旦看到惹她發怒的人處境可愛,她的怒氣就會立即煙消雲散.即便那個人惹他發怒,隻要張口求她幫助,她也會不假思索地把錢包扔給他,不管這樣做是聰明還是愚蠢;假如那個人受了傷呢,她也會扯下身上的衣服來替他包紮!她總好象在追什麼似的.每當她開始說話,她身上的一切表情.神態.手勢好象都在追趕著思路;連衣服上的褶子也好象朝那個方向皺著,好似她自己也追隨著自己的話飛去.她的一切都是不加掩飾的.她在任何人麵前都能直言不諱;她要想談論,沒有什麼能使她沉默.她走起路來步態獨特優美,那種一往無前的樣子使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給她讓路.在她跟前,不善良的人會感到羞愧,變成啞吧;而善良的人呢,盡管最靦腆的人,同她談話者不會覺得拘束,沒談過幾分鍾,他就會覺得奇怪的錯覺!好象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見過她,那是遙遠的童年時代一個歡快的夜晚一群孩子在家鄉一幢宅子裏興高采烈地嬉戲的時候,她在這群孩子旁邊,被他見到了;從此以後,他曾久久地感到生活在有理智的成年人中間枯燥無味.
堅捷特尼科夫無論如何也講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兒:認識她的第一天,他就感到好象已跟她結交了一輩子似的.在開始有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新的感情充溢他的心房.刹那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便袍被暫時放了起來.他也不在床上磨蹭那麼久了.米哈伊洛也不用托著臉盆站在那兒等他那麼久了.房間裏的窗戶也經常開了,他也經常到花園的綠蔭深處久久地漫步了,遠眺迷人的景色也經常使她感到流連忘返了.
起初,將軍對堅捷特尼科夫的接待是相當親熱的,可是他們並沒有能成為莫逆之交.他們的閑談往往以爭論結束,弄得雙方都有些不愉快.將軍喜歡人家尊重和服從,雖然他也喜歡談一些自己根本不懂的東西.堅捷特尼科夫呢,也是一個頗愛挑剔的人.當然,看在女兒麵上,對父親的許多毛病都諒解了,到將軍家裏來了兩位親戚作客的時候他們的和睦關係.這兩位親戚是伯爵夫人博爾德列娃和郡主尤賈金娜,一位是寡婦,一位是老處女,都在先皇宮中充任過女官,都愛饒舌搬弄是非,都不十分可愛,但是都在彼得堡頗有些門路,因此將軍對她們便有些巴結.堅捷特尼科夫覺得,她們一來,將軍便好象對他冷淡了,眼裏差不多沒有他了,把他視為招來抄抄寫寫的品級最低級的小吏或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在談話中稱他一次竟對他稱起"你"來.這終於把他氣炸了.他盡管怒火中燒,臉色鐵青,但是仍然咬緊牙關,強壓怒火,用非常客氣溫柔的口氣說:
"將軍,謝謝您對我的厚愛.您想用'你,這個字眼兒保持我們結交密友,責令我對您也稱'你,.可是請允許我提醒您,我記得我們在年齡上的不同,這種差別十分妨礙我們這樣隨便."
將軍感到一陣難堪.馬上搜索枯腸,為自己找理由,結結巴巴地說,他用"你"這個字眼兒並不是由於職位,一個老人對年輕人稱"你"有時是容許的(關於自己的軍銜,他隻字未提).
不言而喻,這就中斷了他們的交往,愛情也在剛一開始就結束了.光亮閃了一下就熄滅了,隨後降臨的昏暗就更加昏暗.這個懶蟲又穿起了便袍,又整天躺著,無所事事.家裏又髒又亂.地板刷子和垃圾整天堆在屋子中間.客廳裏甚至會放褲子.沙發前邊講究的茶幾上放著一根油汙的背帶,好象要用它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終是那麼單調,不僅下人開始不敬重他,就連家裏養的母雞也差一些要咬他了.他拿起筆來信手在紙上畫木軛.小房.農舍.四輪馬車.三套馬車,幾個小時地連續畫,或者用各種字體和筆法反複寫"尊敬的先生!".但主人畫得出神的時候,筆偶爾也會擅自畫出一個嬌小的女郎來,那清秀的麵龐.那從發卡下掉落出來的一綹微微翹起的秀發,那裸露的嬌嫩的雙臂,給人以要飛起來的感覺,主人會驚異地發現畫出的那位女郎的肖像是任何一個畫家也畫不出來的.因此他便更加感到憂鬱,相信塵世間是沒有幸福可言的,所以一整天就會悶悶不樂,一聲不吭.
堅捷特尼科夫的情況就是這樣.一天,他照常一手握著煙鬥.一手端著茶杯走到窗前,忽然看到院子裏有點兒幹擾.廚房小廝和掃地女仆跑著爭著去開大門.大門口出現了三匹馬,跟凱旋門上塑的或畫的一模一樣:右邊一個馬頭,左邊一個馬頭,中間一個馬頭.在三個馬頭後邊,車夫座上高高地坐著一個車夫一個親隨.那親隨穿一件肥大的舊外套,一條大手帕腰裏別著.車夫和親隨身後坐著一位先生,頭戴便帽,身穿大領鬥篷式大衣,脖子上纏著一條五顏六色的圍巾.等車在台階前磨過來以後,這才看清,原來是一輛帶彈簧底盤的輕便馬車.這位儀表堂堂的先生極其麻利而敏捷地從車上跳到台階上,跟那麻利敏捷勁兒差不多趕得上一個軍人差不多了.
堅捷特尼科夫嚇了一跳.他把來人當成了政府官員.這裏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輕的時候曾險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纏上身.那時有幾個驃騎兵出身的哲學家.一個大學沒畢業的青年和一個輸得精光的賭棍籌辦了一個慈善會,讓一個老騙子擔任最高主持人.這個老騙子是個共濟會員,也是個賭棍和酒鬼,能言善辯.他們的宗旨為從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類尋求持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從慷慨的會員手裏募集了巨額捐款.這些捐款都到哪裏去了隻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堅捷特尼科夫也混進慈善會的,他的這兩個朋友是憂國憂民的好人,但是因為常常為科學.教育和進步幹杯,結果就變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堅捷特尼科夫不久就發現不妙,便退出了這個團體.但是慈善會這時已經幹了一些令貴族很尷尬的活動,因此後來警察局就找上門來因此堅捷特尼科夫雖然同這些慈善家們斷絕了一切來往,但是心裏並不踏實,這是不足怪的.他總帶著一點小氣.如今看到有人推門進來,他仍不無驚慌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