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十三年過後，在深圳打工的我回家鄉過春節。依舊是節日的熱熱鬧鬧，依然是人群的熙熙攘攘，但那條街道已今非昔比。破舊低矮的平房被一棟棟小樓和嶄新的大瓦房取代，門麵上方燈箱招牌林林總總，釋放出商業化的時代氣息。我們家也變了樣，翻蓋起了紅磚紅瓦、寬寬大大的平房，屋後的空地也被利用起來，蓋上了居室和廚房、衛生間。父親和母親不再拖板車，靠出租門麵房，開一間小賣部過起溫飽的生活，但是他們的臉上增添了更多的皺紋和白發顯得越發蒼老。回到家正是除夕的晚上，父母和兄弟姐妹，還有兩個外甥一大家人都在等著，等我的還有一桌大魚大肉。全家人坐了下來，說說笑笑中動起筷子。我忽然覺得缺少了什麼，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大姐不在，我忙問大姐呢，父母頓時神情黯然，母親不自然地說，大姐在湖對麵夫家，忙夫家過年，回不來了。
瞬間，一陣酸楚湧上心頭。我是知道的，十二年前，不到二十歲的大姐遠嫁他鄉，嫁給了湖對麵的一個漁民。她是沒辦法的，她在這條街上乃至這個小縣城已無法容身，最合適的選擇就是早早嫁出去，嫁的越遠越好，對方的條件隻能放在了次位，不是重點考慮的事情了。四年前，我曾去看過她，她在一間普普通通的灰暗的房屋裏忙碌著，青春和美麗在她的臉上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枯黃和憔悴。我問她為什麼不離開這個偏僻的地方和這個貧窮的家，她沒有回答，抱起身邊超生生下的兒子當我的麵掀開上衣喂起了奶。她的丈夫走過來，一個比她矮的男人，老實巴交的臉上堆著憨厚的笑。
這頓豐盛的晚餐我吃得很勉強，本是熱鬧的全家聚會因我的情緒低落了無生機，草草收場。我情緒低落的原因除了大姐的遭遇外，還有母親的一句話。母親把桌上最好吃的菜往我碗裏夾的時候說了一句：我是知道兒子最喜歡吃野味的，可惜現在買野味難了，國家禁止捕殺野生動物，氣槍和火槍全收了去。我頓時慚愧的差點將頭低到桌下。少年時的荒唐和無知導致了多少鳥兒被我獵殺，我至今不能忘記那兩隻大雁，那雙凝結著絕望和仇恨的眼睛十幾年來時不時地在我腦海裏閃現，讓我無地自容，心存懊悔。
晚飯後我站在門外望著大街，斜對麵漁網廠的廠房影影綽綽。父親沒有出來，他怕我再提到大姐，他一直認為是他害了大姐，但他又一直不明白，這最初的願望和最終的結果之間到底存在什麼樣的必然聯係，可能他至死也找不出答案。母親走過來，她看我在望著漁網廠出神，嘀咕了一句，謝淮海這老東西終於死了。我詫然，忙問怎麼回事。母親說，三個月前得食道癌死的，他臨死前，什麼食物都吃不下去，人瘦得如皮包骨頭。聽到這話，我的身體竟然沒作任何反應，心如止水。時光的更迭，人世的變遷已將過去的一切抹得幹幹淨淨，善良與醜惡，貧窮與富裕，痛苦與幸福，不論它們之間如何對立，如何轉換，都得經受時間的衝擊，最終的結果都是可預料的，確定的，那就是隨著一個人的死亡，都會從他的身上消失。死亡帶不走一個人想要的任何東西。
回到屋裏，我的心情平坦了許多。我相信明天我會到這條大街上走走，像十幾年前一樣無拘無束，心安理得。我會拜訪李老疤子，看他還有沒有過去的綠林豪氣。對了，我會拖著傻子二虎到路中間，放一個大大的爆竹，不為別的，隻為找回童年的一份天真和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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