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點半,沈磊被施工的嘈雜聲吵醒。他披了衣服,走到院子裏。眼前的雲海翻滾著,旋繞著,變幻不定,飄飄渺渺向他奔湧而來。多麼美的大山,本該隻有鳥鳴清脆,山風微微。可是現在什麼都聽不見了,隻有霧氣中那極度不和諧的轟隆隆,嗆啷,哐當,砰砰砰,如群魔入侵了這仙境。
董智勇和老柯中午上山,路過土屋時,見木門鎖著。董智勇扒開門縫往裏瞧,沒能窺見全貌,又繞到屋後,趴在木窗上看了半天,回頭對老柯笑道:“沈磊走了。”老柯不信,趴過去一看,果然床上的鋪蓋卷起來了,原先掛著的幾件衣服和毛巾都不見了,地上的拖鞋也沒有了。董智勇心中一陣輕蔑,恁個瓜慫,口氣那麼橫,還不是半天就頂不住,灰溜溜跑了?老柯微歎了口氣,這兩腳書櫃不經打,就這樣走了,也沒打個招呼。小雪那女子要是知道了,估計得傷心一陣子。
沈磊下了山,攔了個車到縣城,坐大巴到西安。他從來沒有到過西安,既然要走了,總得來看看。大巴兩小時就到了西安最繁華的街市,原來他離紅塵這麼近。摩天大樓,商場,星巴克,電影院。人來人往,外國背包客隨處可見。一股龐大的喧囂氣息撲麵而來,令久居山上的沈磊感到強烈不適。站在天橋,他一時茫然,不知該去向何處。想了半天,打了個車,直奔古城牆。
坐在古城牆上,右邊就是林立的現代化高樓,左邊卻是古意盎然的建築。古今相映,濃濃穿越感。幾個月前李曉悅曾穿著漢服站在這裏,不知她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樣子的,可否也如自己這般恍惚?沈磊拍了張照片,發到了朋友圈。
李曉悅正在向上生長辦公室,和老那收拾著東西。辦公室租期到了,老那跟李曉悅抱歉道,半年了,業務一直沒有起色。當初你也說了,和我試半年了,也別耽誤你,該找工作找工作吧。我這邊有業務,你兼著做,當副業就可以了。
李曉悅見他情緒不高,道:“哥,創業沒有那麼容易的,要堅持。其實咱們這半年也不能說沒有收獲,如果陸總的款到齊了,工作室這半年至少掙了十五萬,比打工強多了,而這還隻是開始。”
老那道:“我知道,創業一開始都是千難萬難。隻不過,有人有底氣有資本扛,我沒有,輸不起。”
他環視了一下這小開間,半年來,這地方偶爾也提供他無盡遐想,許多成功人士的創業故事會在某些時刻紛至遝來,令他熱血沸騰。也許,自己慢慢做,總能做起來吧?可是現在,連一個月五千的辦公室他都租不起了,這遐想連個依托也沒有了。
他曾找過薑山一趟,想試探下薑山到底還創不創業。如果創業,也許他還可以從薑山得到一些業務。結果薑山居然還在乖乖上著班,牢騷滿腹,幹勁十足。兩人吃中午飯,薑山又說不幹了。老那看出,隻要秦玲玲不辭他,他永遠不會走。四十歲的薑山,根本無處可去。
李曉悅回那雋的出租屋,公交車上她刷著手機,刷到沈磊那一條,她愣了。沈磊下山了?是來城裏玩一趟,隨後還要回終南山,還是永遠不回去了?如果不回山上,他會去哪裏?她心跳加快,點了個讚。沈磊很快回了個笑臉。她有一堆問題要問他,可是在那條朋友圈下問,那雋看得到。私信聊,又覺得不妥。去終南山之前,她可以坦然地與沈磊聊微信。為何見了一麵以後,再也不能這樣想對他說什麼就說什麼呢?那一天一夜,把某件事情的性質永遠地改變了,而她不確定他是否也同樣這麼認為。
從終南山回來後,那24小時的每個細節都反複在李曉悅的腦中出現。分明沈磊每句話、眼神、笑容、動作都很正常,為什麼越想越覺得意味深長?他們從前見麵的次數不多,她對他印象很好,瘦高個兒,書生氣,周身散發著安靜淡定的氣息,時刻微笑看著身邊的妻子,眼神中帶著欣賞和愛戀。某些時刻她非常羨慕他的妻子,得到這樣一個愛自己的優秀伴侶,人生該多幸福。也許那些時刻,就隱藏了她不自知的念頭,那雋在世俗眼裏,也是條件不遜於沈磊甚至更好的伴侶呢。那些點頭微笑的寒暄,原來隱藏了石破天驚的可能。
那雋終於與公司達成了一致:他主動離職,帶走三分之二期權,補償金非常優厚。休假的這一段時間,他反複權衡,鬥爭,谘詢律師,目前這一結果已經是曠古未有之劃算,公司沒有虧待他。普天下那麼多人在換工作,他得到了這麼好的補償,為什麼要難過?資本曾經青麵獠牙,可為了避免勞資糾紛,把隱患掐滅在萌芽狀態,它也可以溫情脈脈。那雋對公司生出深深的感激——不,他從來沒有恨過資本。他從頭到尾都對它愛慕至極,五體投地。
離職手續辦妥,人生告一段落。身體調養得差不多,那雋開始找工作。他見了幾個獵頭,坦誠告知自己前一段時間的確身體有過不適,但現在已經痊愈了。他出示醫生的最新診斷加以證實,獵頭們於是積極為他物色新工作,他麵試了幾家,選中了一家由業內知名資本集團投資的創業公司,工資比上一家少了三分之一,但期權更豐厚,職位是技術總監,約定半個月後入職。
麵試完,那雋走出新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這寫字樓隻離原公司不到一千米,他仍在秩序裏,一切沒有變,甚至由於這段時間他養好了身體,心理磨礪得更加成熟,局勢變得更好了。他腳步帶著彈性,輕快而堅定,如重新蓄完電的電池般動力十足。
李曉悅一路琢磨著,坐過了五站地。她下了車,決定走著回去,好把心中那些忽悲忽喜、陰晴不定、想哭又想笑的情緒梳理一下。走到半道那雋來電,說自己在外麵忙,晚上讓她去他原公司樓下的那家西餐廳吃飯,有好消息要告訴她。
晚上,李曉悅如約前往。那雋神情喜氣洋洋,像是烏雲被驅散,天空現出澄澈的藍,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表情了。李曉悅想,如果他一直這樣而不是眉頭緊鎖神情抑鬱,也許她對他愛的餘額還能用得久一點。
她問那雋為什麼這麼開心,那雋笑而不答,隻讓她點菜。她沒有心情,胡亂點了點簡單的菜。那雋叫過服務生,點了昂貴的牛排,黃油焗玫瑰龍蝦,鬆露烘蛋,要了紅酒。李曉悅見他這麼隆重,警惕起來。
菜上齊,那雋舉杯對李曉悅道:“第一個好消息,我昨天去複診,醫生說我完全康複了。”
李曉悅心裏一鬆,感到由衷的喜悅。他這個病一直沉沉地壓在她的心頭,除了關心外,還有別的一層原因。如今他痊愈,這真是好消息。她倒了一杯酒,舉起來誠懇道:“太好了,我為你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