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下午三點半,兩兄弟幫著沈琳把車推到市場,沈琳把鹵完的油亮噴香的豬耳朵、豬蹄、雞爪、鹵蛋等往麵板上的托盤裏放。一開始她非常緊張,害羞得張不開口,兩兄弟陪著她站著,扯開嗓子大喊現鹵的肉,好吃實惠,先嚐後買。半小時後,有人過來,用牙簽紮了塊放在小鐵盤裏讓顧客試吃的豬耳朵絲兒,嚐了嚐,說切半斤豬耳朵吧。沈琳激動得手發抖,趕緊用鐵鑷子夾了豬耳朵,細細的切了,拌了自己調的醬汁。兩兄弟鼓勵沈琳,這是個好兆頭,你的生意大有希望。
老那在不遠處的菜攤前溜達,假裝買菜。他好奇老婆到底能不能行,又擔心她的腰撐不住,又覺得丟臉,所以一直在菜市場遠遠地觀望。
沈誌國見狀撇嘴道:“男子漢大丈夫,還不如一個女人腳踏實地。靠自己雙手掙錢有什麼丟人的?”
沈誌成道:“是啊,我這妹夫,大錢掙不來,小錢不想掙。”
沈誌國道:“琳兒,人越來越多,你得學著點怎麼招攬顧客。人就一個肚子,吃得了久久鴨,就吃不了你的鹵肉。你這麼辛苦做的,難道要倒了嗎?”
沈琳猶豫著,臉漲得通紅。
沈誌國哼道:“我看,你還是沒被逼到絕路。”
沈琳被激得喊了一嗓子:“賣鹵肉啦,現鹵現賣,先嚐後買。”
喊完她大吃一驚,連耳根子都紅了,捂著嘴笑了。兩兄弟也笑了,衝她豎起大拇指。
不遠處的老那被老婆突如其來的吆喝聲也搞得麵紅耳赤,他四處張望,希望沒有熟人認出他來。燕郊當然沒有熟人,他隻是太好麵子了。這一聲吆喝,像是能衝出燕郊,衝向北京城,宣告那偉養不起老婆,要讓她擺攤。他趕緊低下頭,手無意識地在菜攤上挑來挑去。二十多歲的女攤主不耐煩道:“大爺,您在我兒挑半天啦,那黃瓜拿起放下四五回了。不買沒事,別掐呀。”
老那一愣:“你叫我什麼?”
女攤主以為他裝傻,板著臉道:“行行行,您挑吧,別掐就成。”
老那分明聽到她喊他大爺。菜市場出口有個理發店,他走到店裏一照鏡子,裏麵的人胡子拉碴,頭發已經長長,像刺蝟的刺一樣四處支楞著,他忘了去理,兩鬢星星點點的白發越發醒目。眼角魚尾紋長長,一臉的滄桑。這副模樣被誤認為是老年人,也不過分。
失業這大半年,老那心力交瘁,無心打理自己,竟然有了這麼落魄蒼老的麵容,也許相由心生。他百感交集,看一眼菜市場裏麵的鹵貨小車,耷拉著頭回家。
晚上七點半,沈琳提著切肉的工具回家,小車存在市場。除了幾隻鳳爪沒賣掉,其他的全部賣光。婆婆歎她辛苦,趕緊給熱飯,沈琳拿著計算器啪啪啪按,抬頭興奮地說淨掙兩百三十塊錢。婆媳非常高興,卓越蹦跳著說媽媽掙錢嘍,媽媽掙錢嘍,子軒在一旁蹦著,跟著喊掙錢掙錢。隻有老那一聲不吭,他也高興,卻覺得窩囊。沈琳知道他的心情,安慰說我負責掙生活費,你負責把工作室打理好。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嘛。
沈琳賣了一周鹵貨,掙了兩千來塊錢,口碑漸漸傳出,生意越來越好。老那成日在外奔波,希望能匹配上老婆的努力,與她齊頭並進。這天晚上老那沒有回家吃飯,說有事,卓越是沈誌成幫著接回來的。十點了,老那還沒回家,沈琳擔心起來了,又打了個電話,老那聲音非常低落,說在樓下小館子喝酒。沈琳找到他,見桌邊已擺了一堆空酒瓶。老那已喝得酩酊大醉,眼圈紅腫,很明顯哭過。
這一兩年來,沈琳已被打擊慣了。再大的風浪襲來,她搖晃幾下,總是能站穩,但她從來沒見過丈夫這樣。她止住老那倒酒的手,驚慌道:“怎麼了?”
老那說:“老陸猝死了。”他的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來。
這陣子,陸總拖欠的二十萬在老那心中沉甸甸的,已超過二十萬應有的價值,升格為對他智商上的侮辱,人生的否定。正當他打算用強硬的手段,甚至起訴,哪怕失去這個朋友,也要把這二十萬要回來時,卻傳來陸總猝死的消息。陸總這些年來為生意四處奔波,積勞成疾,終於在加班的晚上倒在了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有員工找他,敲門無人應答,覺得不妙推門進去時,屍體已經涼了。
葬禮上,陸總六歲兒子一身黑色的小西服,莊重英挺。一夜之間長大的懂事令他緊緊抿著嘴,不讓悲傷噴薄而出,越這樣克製越令人覺得淒慘。陸總父母已經悲傷過度,進了醫院。陸總老婆臉色慘白,哭得快要昏厥,還要孩子照顧她。她全職在家帶孩子,老公創業這些年,根本沒有掙下什麼錢,公賬上的錢連結清員工的工資都不夠。員工體恤她,也不要工資,安慰了幾句,各自散去。幾個哥們兒相對無言,欠錢的被欠的都默不作聲。欠錢的琢磨著是不是要還點錢給可憐的孤兒寡母,以安撫自己的良心;而被欠的隻能死掉討錢的心思。那位在國企任職的親戚對她和老那道了半天歉,說那筆發布會的賬已經批下來了,不過要走六道手續,目前簽字就差領導一個人的了。國企就是慢,但國企最穩當,錢肯定不會沒。
沈琳唏噓不已:“老公,那筆錢要不回來就算了。咱們現在這樣,日子也能過,你也不用太自責。”
老那抬起淚眼,他傷感的何止是錢?中年以後,身邊陸續傳來親友死亡的消息。春風得意的時候,他隻覺得唏噓。但眼下這種境況,每傳來一道死亡的消息,他都覺得好像自己也死了一次,尤其這種曾共事的工作夥伴。死亡太近了,太近了,張牙舞爪,一步步向他逼來,再也無法假裝它是遙遠的不相幹的談資。那天他收到了新聞推送,是北京近10年居民死亡情況調查報告。新聞寫著,40歲到59歲組,死亡人數10年上升24倍。其中,男性40歲到49歲組死亡率10年間增長了73%,女性增長了15%。多麼嚇人的數據,多麼痛的領悟。還以為生命就是一本厚厚的存折,任由自己肆意揮霍。沒想到某天打開,發現餘額是可憐的個位數,很快就要耗盡了。
沈琳道:“我這次腰損傷,倒讓我有了新的感觸。什麼是最大的中年危機?不是失業,不是沒錢,是沒有健康。沒有錢可以重新掙,沒有健康就沒有一切。所以雖然鹵貨生意挺好的,但我下了個決心,再也不會為了掙錢而犧牲健康。老公,你也要這樣想。”
她一指桌上林立的啤酒瓶:“因為陸總死了,你喝了十瓶啤酒。也許就因為這一次酗酒,你可能少活了十天。”
老那含淚一笑,沈琳也笑了,又接著說:“咱倆說定了,無論什麼樣的情況下,都要把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