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一開始白寒寧對沈琳的手藝讚不絕口,最近卻開始挑剔起來.明明說下午點心要吃酒釀元宵,沈琳做了,她又說突然不想吃了,改想吃銀耳蓮子湯。沈琳依言做了,熱騰騰端上桌,她卻又說時間太晚,吃了怕晚飯吃不下,倒了吧,說完漠然走開。沈琳的手僵在桌上,想了三秒鍾,既然你不心疼,我又何必生氣?於是心平氣和,把湯倒掉。
這家比較講吃,每餐桌上都有鮑魚、鮮蝦、排骨、鱖魚、三文魚、牛排之類的好幾種硬菜。沈琳本也好吃,加上體力消耗大,吃起飯來非常香。可她很快發現,隻要連著挾兩筷子好菜,白寒寧就會看她一眼。挾幾次,白寒寧又斜了她一眼。幾次下來之後沈琳心裏惱火,連七十歲的白寒寧婆婆都不會在吃上麵與她計較,白寒寧為何這麼刻薄呢?
還有比如大家一起吃飯,突然嬰兒哭了,沈琳放下碗給孩子喂完奶,哄他睡著了,回來一看,所有人都吃完飯了,桌上隻剩殘羹冷炙。這也沒什麼,沈琳拿起碗,澆點湯汁,匆匆扒了兩口飯,孩子又哭了,原來是尿了。沈琳放下碗,又給孩子換紙尿褲。換完後他精神了,不想睡。這時白寒寧本可以把孩子抱過去,讓沈琳吃完飯,但她靠在沙發上刷著手機,一聲不吭。保姆見沈琳飯都吃得不安生,不忍心地說我替你抱一會兒吧,沒想到白寒寧冷冷說一聲各司其職,保姆隻好縮回手。沈琳哄了孩子四十分鍾,手痛脖子硬,腰都挺不直,白寒寧也沒說要替一下手。
有時候白寒寧突然對沈琳很熱情,會送給她一些自己淘汰下來的東西。比如有一次送沈琳八百多一小瓶的蘭蔻小黑瓶,沈琳不想收,白寒寧硬塞到她手裏,沈琳隻好道了謝,收下了。白寒寧又冷不丁來一句你別嫌棄啊,不是滿瓶,但是你沒用過這種好東西,試一試總歸是好的。沈琳忍不住,說我的確沒過用蘭蔻,我之前用海藍之謎。白寒寧一臉“你真能裝蒜”的嘲諷,讓沈琳差點把小黑瓶摔到地上。當然,這隻能是她的想象,實際中的她已經為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後悔了:為什麼一定要把雇主比下去呢?你比她厲害,為什麼會來給她當月嫂呢?
沈琳已經看清白寒寧與丁鬆濤的關係了。丁鬆濤每天很晚才回來,即使偶爾在家,他與白寒寧也幾乎不交流,連視線都很少有交彙。要不是生三胎,這對形同路人的夫妻早就離婚了。丁鬆濤不是白寒寧生孩子才與她分居,很有可能他們早就分居了。這孩子怎麼懷上的,都可疑。白寒寧就是在丈夫麵前太沒有存在感了,才會在月嫂和保姆麵前擺威風。隻是,感情破裂成這樣,夫妻又為何非要去拚個三胎?實在費解。而且,他們都四十多歲了,拚命要追生個兒子,但兒子生下來後,白寒寧看上去對他並沒有多少感情。丁鬆濤也幾乎從來不抱他,甚至也不像別的父親那樣,再晚回來,也要悄悄踱到嬰兒床邊,凝視他的臉蛋,目光深情而滿足。這兒子就像不存在一樣。
連婆婆也很少抱孩子,她手臂沒力氣,說怕摔著孩子。可一般的奶奶不是喜歡逗弄孩子,親親孩子的臉嗎?不過有一次婆婆親了一口嬰兒,白寒寧立刻說嬰兒抵抗力低,請你以後不要親他,避免傳染病,連我自己都不親他呢。婆婆大怒,和白寒寧吵了一架,以後果真對孩子冷淡多了,賭氣一般。這個家裏,兩個吵鬧的女兒是唯一的生氣,這最最金貴的兒子仿佛隻是權柄的象征,隻為了傳宗接代而存在。他們隻愛抽象的兒子、孫子,愛不了這鮮嫩嫩活生生具體的嬰兒。
這個家庭的氣氛如此冰冷,所以白寒寧偶爾又會流露無助,讓沈琳憐憫她。比如久久地靠在床頭愣神,或者坐在陽台默默流淚,一兩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有一次她在廁所坐了一個多小時沒出來,沈琳還以為她暈倒在裏麵,緊張地敲門叫著。好一陣子,裏麵傳來她帶著哭腔的聲音:“你走開,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沈琳判斷白寒寧有輕微的產後抑鬱症。這樣的歲數,生了三胎,與社會脫節那麼多年,沒有經濟能力,隻能看老公和婆婆的臉色,不抑鬱才怪呢。
白寒寧有天對沈琳說:“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四十歲以後的日子,是一種加速下墜的狀態。我有點暈,想抓住點什麼,可是一直一直往下墜。有種接近終點那個黑洞的味道,我想那是死亡的吸引力吧。”
她淒婉地朝沈琳一笑,沈琳心軟成一攤泥,差點把她攬到懷裏,好好安慰一下。當然她不可能這樣做,隻是溫言安慰白寒寧,你可能是剛生完孩子,激素還沒有恢複正常,導致心情起伏波動,別瞎想。她也知道白寒寧懂這些科學道理,白寒寧名牌大學本科生,曾經也是能幹的職場人,什麼不懂呢?
白寒寧搖搖頭,根本不接受安慰,或者說她隻是需要一個傾聽者:“我怕有什麼真相我沒看透,等看透時已經無力回天了,你知道這種感受嗎?”
這話直擊沈琳的心,她也時常這麼想,那真相是什麼呢?誰能回答?這一刻,冰冷刻薄的白寒寧變得溫暖可親,並且透著深刻。沈琳下決心以後對她好一點,也許她們可以成為交心的朋友呢?
沈琳正感動,白寒寧抽了張紙擦了擦鼻涕,然後把紙遞給沈琳,意思是讓她扔掉,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而高傲:“昨天的木瓜牛奶太甜了,希望你從今天起記住,放糖之前要問一下我。”
沈琳愕然,心冷了下去,但她精準控製著自己的表情,沒有一絲失措:“好的。”
白寒寧就是這樣矛盾,讓沈琳對她喜歡不起來。又或者,白寒寧也意識到,讓前同事現月嫂窺見自己最柔軟的一麵,非常危險。人們往往不珍惜這樣的柔軟,而隻是想趁機撈點什麼,所以她故意要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沈琳:既然你走入我這麼私密的空間,見識了我所有的不堪,我就要在另一方麵找補,以提醒你,尊卑有序,主仆有別。我過得再不如意,也比你高一頭。
這天半夜,沈琳一手抱著哇哇哭的孩子,一手去泡奶。丁鬆濤走入廚房拿酒,見狀抱怨說白寒寧這個母親當得太差勁了,怎麼也得起來抱孩子,好讓月嫂專心泡奶啊,不然萬一燙著孩子怎麼辦?他一邊說著,一邊向沈琳懷中的孩子伸出手,說來,爸爸抱抱你。這是沈琳印象中他第一次抱孩子,還在感覺意外時,丁鬆濤靠近她,一隻手已經從她的雙乳中插下去,另一隻手熱烘烘地疊上沈琳托著孩子身子的手。沈琳一驚,身子趕緊往後一錯。丁鬆濤像沒事人一樣,嘴裏嘖嘖有聲,哄著孩子。沈琳機械地泡完奶,一轉身,發現丁鬆濤正貪饞地看著她,不知在背後看了她多久了。沈琳匆匆把孩子接過來,低著頭回到臥室,胸口那被擦過的一條灼灼發熱,那雙貪饞的眼睛粘在背上似的,叫她又驚又怕。看著白寒寧酣睡的身影,她稍感寬慰。有白寒寧在,丁鬆濤應該不至於闖進來繼續騷擾吧?
沈琳畢竟是四十歲的中年女人,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對於被丁鬆濤性騷擾這件事,她怒多於羞。她與白寒寧的合約隻有一個月,雙方約定先試一個月,如果合作愉快,屆時再續。現在才幹了二十天,如果就這樣翻臉,她的第一份工作就算沒有善終,是很大的遺憾。何況摸一下手、蹭一下乳房這種事死無對證,真嚷嚷出來,說不定丁鬆濤反而要說她誣陷。而白寒寧幫著老公倒打一耙也是百分百的,背後夫妻再怎麼撕,對外他們可是利益共同體。
沈琳決定先不撕破臉,對丁鬆濤多加警惕就是。然而她發現,她的沉默令丁鬆濤益發猖狂起來。有天晚上,沈琳好不容易抽出時間洗澡。推開浴室門時,卻發現丁鬆濤站在外麵的水池邊刷牙。她嚇了一大跳。丁鬆濤的臥室明明也有浴室和洗手間,他卻特地跑到這邊來上,而且還挑她洗澡的時候。
丁鬆濤滿口牙膏白沫,看著鏡子裏的沈琳。脫去月嫂服的她沒有職業身份帶來的疏離感,顯得親切,長發用毛巾裹起來,貼身的淡粉秋衣褲勾勒出身上曼妙的起伏。她比白寒寧小兩歲,但看上去像小五歲也不止,既有活力,又散發著中年女性熟透了的韻味。白寒寧嚴禁家裏請的月嫂在三十五歲以下,就是為了防他。她卻不懂,女人這東西麼,年輕有年輕的好,老的,也有老的妙處。老女人不會大驚小怪。
或者說,隻要不是妻子,女人就會立刻變得妙不可言。
丁鬆濤上前一步,沈琳往後退一步。
丁鬆濤道:“我拿點紙。”他向沈琳俯來,手伸向掛在旁邊的紙卷。沈琳側身一讓,丁鬆濤的手臂不經意地又蹭過她的乳房。他已經被撩得受不了了,假裝站立不定,整個人向沈琳撲去。沈琳驚叫了一聲,此時白寒寧恰巧推門進來,見狀怔了。丁鬆濤一遲疑,沈琳趁機匆匆離開。
坐在白寒寧臥室的小床上,沈琳擦著頭發,緊張地想著對策。一會兒白寒寧走進臥室,上了床,靠在床頭喘著粗氣,很明顯她剛才對丁鬆濤動了怒。然而這不意味著她同情沈琳,她對沈琳道:“為什麼這麼晚洗澡?你不知道丁鬆濤很晚才回來嗎?為什麼不錯過他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