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穿著粉色月嫂服,站在第一個雇主家大平層的客廳裏,與穿著睡衣的雇主麵麵相覷。
當初公司說是一個姓丁的男士選中了她,他老婆三胎剛出生五天。這家人比較挑剔,公司前兩個派過去的月嫂都隻幹了兩天就被辭掉了。她哪裏想到會這麼巧,丁先生的老婆就是白寒寧?
白寒寧剛出院,傷口還在作疼,正半躺在沙發上,她是為了麵試月嫂才強撐著坐在這裏的。她婆婆坐在另一頭,挑剔地上下打量著沈琳。氣氛有點尷尬。白寒寧婆婆並不知道兩人認識,問白寒寧道:“怎麼著?滿意嗎?”白寒寧臉色不好看,不知是疼的,還是為難,一直沒說話。
一般來說,如果是公司派活兒,月嫂不方便對雇主挑三揀四。雇主要是相中你,你基本就隻能接單了。何況這是沈琳的第一單,第一單就退縮,容易讓公司留下壞印象。沈琳此刻心中暗暗祈禱,白寒寧最好是相不中她。何必呢?雖說兩人在公司的過節已過去了六年,而且上次見麵時貌似也無異樣。但這種關係,她如何放心把最最嬌嫩的新生兒放到她手裏,她又如何俯得下身段來伺候她?
白寒寧忍著痛,剛想說話,這時她五歲的大女兒和三歲的二女兒不知因為什麼打起來了。兩人跑過來,仰著小臉,嘰嘰喳喳,急切地證明著自己的無辜,對方的可惡,要媽媽主持公道。白寒寧有氣無力地要她們別鬧,婆婆一邊安撫,一邊請沈琳稍微回避下,沈琳依言走到廚房。
白寒寧婆婆對白寒寧道,她請大師提前算過了,沈琳的麵相、屬相、生辰八字都和丁家非常合,所以她才讓沈琳來麵試。這女人是月嫂培訓班剛畢業的,這是缺陷。但她各項考核都是第一名,稍微彌補了一下。而且她生過二胎,二娃才一歲多,想必經驗會比較豐富。最主要的是,最近佳家母嬰提交過來的月嫂資料都不盡如人意。白寒寧要三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學曆高中以上,沈琳是最適合的。
白寒寧還沒說話,嬰兒在臥室哭了起來。白寒寧剛想抬腿,但二女兒纏住她,哭鬧著,鼻涕泡都吹出來了。大女兒瞅準時機,推了二女兒一把。二女兒趔趄了一下,上前伸手抓了一下大女兒的臉,撓出個血印來,兩人尖銳的哭聲簡直要劃破白寒寧的耳膜。白寒寧也特別想放聲加入這號哭的盛宴,三胎她並不想生,她都這麼大年紀了,身體也不是太好。再往前倒一下,二胎她都不想生。可是三個娃,鐵證如山,如山般沉重,壓得她快要窒息了。她暴躁地大吼了聲:“都給我閉嘴。”
兩個女兒止住哭鬧。白寒寧推開臥室門,見沈琳已經在這裏了,背對著門,臂彎裏躺著她的兒子。孩子已經睡著了,沈琳一邊輕晃著他,一邊哼著曲子。曲調溫柔婉轉,撫慰人心。
沈琳本是不想幹的,可是聽到嬰兒稚嫩的哭聲,心頭一軟。她斷奶的時間才過去半年,哺乳的記憶還殘留在乳房上,這時雙乳居然漸漸發脹。她本能地走進臥室,外麵吵翻天,小嬰兒閉著眼啼哭,無助地舞動著小手小腳,像破土而出的小嫩芽。沈琳輕輕抱起他,聞到奶娃娃特有的味道,心都快融化了,很想親親他嫩嫩的小臉蛋。不過在月嫂教程裏,這是不允許的,所以她隻是象征性地啵了一下,輕輕晃著他,嘴裏哼著曲子。這根本不需要訓練,所有的母親都會。
在白寒寧的眼裏,此刻這個粉色的背影看上去與整件事很相宜。沈琳轉身,看到她進來,用氣聲說關上門。白寒寧關上門,沈琳仍一邊輕晃著孩子,一邊踱著步,小聲說:“寒寧,你要是對我不滿意,那沒什麼說的,我一會兒就走。”
“那天你說自己是去找保姆的,其實是去月嫂培訓?”白寒寧微挑嘴角。
沈琳尷尬地笑了笑,把睡著了的嬰兒放回床上。兩人走出門,沈琳還沒說話,白寒寧婆婆對白寒寧說,不容置疑的口吻:“她挺合適的,就是她了。”
老人轉身進了自己屋,這回輪到白寒寧尷尬了。她看著沈琳,兩人突然笑了。尷尬沒有了,生出了些親切。她固然撒謊了,她也沒有表麵看上去的光鮮。
白寒寧道:“算了,你留下吧,我也覺得你挺合適的。”
白寒寧回屋休息,沈琳去給她做下午點心:木瓜牛奶。做各類小點也是沈琳的拿手好戲,當初在月嫂培訓中心學這些手藝時,沈琳發現自己天生就是個保姆的好材料,做這些東西打心眼兒裏興致勃勃。沈琳自嘲,原來她骨子裏就有伺候人的天分,又一想,家庭主婦可不就是大保姆嗎?而且是沒有錢的保姆。如今出來當月嫂,既能掙錢,又不討厭這些事兒,不是一舉兩得?
沈琳把木瓜牛奶給白寒寧端過去,白寒寧起身,牽動著剖腹的傷口,蹙了下眉。她頭兩胎是順產,第三胎剖腹產,此時肚子上還粘著紗布。沈琳要她別太用力,她可以喂給她。白寒寧靠在床頭,沈琳一口一口喂著她,兩人一邊聊著天。
沈琳道:“跟你說實話吧寒寧,我是走投無路了。這個歲數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不認命也沒辦法。好在我也願意吃苦,你們這些雇主也願意給我機會。算是生活給我留了條路,不然我真的要投河了。”
沈琳說這些話時,並不覺得酸楚。她這個虛榮的偽貴婦一夜之間就學會求人了,切換得這麼絲滑,全拜老那振聾發聵的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示弱多麼管用啊,一個看上去養尊處優的女人突然示起弱來,會更管用,因為人們相信她真的走投無路,否則不會願意把如此不堪的一麵露出來。就比如上次求胡海莉幫助,她慨然答應錄用自己。再說一個月的培訓,這些心理建設已經反反複複做過了。不出來找飯轍,她和孩子吃什麼喝什麼?酸楚抵什麼用?自尊心又價值幾何?她能拿著左手的酸楚,右手的自尊心,上超市換米麵油鹽嗎?
白寒寧審視著她,一口一口喝下木瓜牛奶,說:“我很佩服你,沈琳,我就做不到你這樣。”
沈琳笑道:“那是因為你有選擇,而我別無選擇。”
白寒寧歎了口氣,搖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木瓜牛奶味道很好,濃鬱香醇又不膩。沈琳掏出手機,念著寫在備忘錄裏的一道道菜名,那是為她設計的一周的月子餐,每一道聽上去都很美味。從這碗木瓜牛奶上判斷,那些菜也不會徒有美味的名字。白寒寧記起,在公司的時候,沈琳就曾帶過自己鹵的鳳爪和牛腱子肉給大家吃過,吃過的人都嘖嘖稱讚她好手藝。
這個女人真能幹,工作利索,家務也幹得好。隻不過,這麼能幹的女人,還是要淪落到在四十歲這一年來當月嫂,白寒寧此時不由又慶幸自己處境不算差。她囑咐沈琳鹵點鹵貨,豬蹄、鳳爪、豬耳朵什麼的,看著鹵,她特別想吃當年沈琳給她吃過的鹵貨。說著拿出張超市的購物卡給沈琳,說裏麵有五百塊錢,沒有密碼,隨便刷。沈琳拿了卡,說你好好睡,就等著起床後吃吧。白寒寧長歎一聲,如牛棚的老牛終於到了休息時間一樣,緩慢地俯下身子,滑入被中。想象著一鍋香糯Q彈的鹵貨,昏昏沉沉中咽了咽口水。
起床時天已黑,白寒寧走出臥室去吃晚飯。可桌上並沒有她所盼望的一大鍋鹵貨,隻有豬蹄湯。她看著沈琳,沈琳為難地笑。婆婆道:“我不讓她做。月子裏不能吃太鹹,你本來就下不了奶,再吃那些重口的,你兒子隻能純奶粉喂養了。”
白寒寧看著一鍋白汪汪的豬蹄湯,一陣惡心。生完孩子之後的五天,她頓頓湯,不是魚湯,就是豬蹄湯,而且湯淡出鳥來,現在一聞到這味兒就反胃。她臉色難看:“不吃鹹的我也下不了奶,這陣子吃這些東西吃得我都快吐了。喂奶粉就喂奶粉吧,現在配方奶粉營養都非常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