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投了一千份簡曆,二胎媽媽找不到工作(2 / 3)

太久沒有擠過早高峰的地鐵,站在蜿蜒曲折、被鐵柵欄隔成數排長長的人龍外麵,沈琳倒吸一口涼氣。本想扭頭去打車,可是看看幾十米外的馬路,長長的車流一眼望不到頭,幾乎紋絲不動。沈琳歎了口氣,排到了人龍的最末端。

灰色的天空下,人群靜默地,如朝聖,如獻祭,一隻腳一隻腳地往前挪動,每張臉都認命。黑洞洞的地鐵口就在不遠處,張著大嘴,準備把這一群社畜吞下。這是最好的祭品,端賴了它們,貪婪的世界才運轉有序,不至於翻臉。自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又走來一群社畜,迅速排到了隊伍後麵。沈琳看著前方烏壓壓的人頭哀歎,輪到她走進地鐵至少十五分鍾。這時一股尖銳的尿意自膀胱隱約升起,不好,她忘了,生完女兒之後她就落下了這尿頻的毛病,生完二胎兒子後更嚴重了。她不該喝咖啡,咖啡本就利尿。沒辦法,這十個月哺乳期她幾乎沒睡過一次完整覺。沒有咖啡,她根本沒有精力趕這長長的路,打不起精神去應對麵試。

沈琳暗暗叫苦,強忍著。然而咖啡的尿意來得如此猛烈,她很快就感覺膀胱迅速充盈,下腹墜漲,那尖銳變成了帶鈍感的沉重潮汐的衝擊。不遠處有寫字樓,裏麵應該有廁所,但此刻走不劃算。她並緊雙腿,拚命忍著。忍著忍著,她渾身燥熱,胳肢窩出了汗,手心也潮濕起來。

她倉皇地往前擠:“不好意思,讓我先進去可以嗎?我想上廁所。”

人群騷動起來,前麵的人嚷了起來:“什麼素質?排隊不知道嗎?”

她高聲:“我特別想上廁所,真的憋不住了,不好意思,大家通融一下。”

沈琳奮力往前闖著,可這是初冬,大家已經穿上了羽絨服,她擠得很滯重,不免發著狠,結果胳膊甩到了一個女人的臉,打到她的鼻子。那女人痛得捂住鼻子,尖叫了一聲:“你打我幹嗎?”

腹部的尿意已經變成沉甸甸的隱痛,沈琳打了個冷戰,渾身掠起雞皮疙瘩,雙腿發抖,心跳加快。這該死的失去彈性的膀胱喲,這日漸老化的器官。她不管不顧地往前擠,帶著哭腔:“對不起了,讓我先進去吧,我特別難受。”

人群怒吼:排隊,排隊!不知是誰往前一推搡,女人和沈琳跌出隊伍,摔倒在地鐵口。女人起身,抓住沈琳的長發使勁一拔,沈琳嗷地叫了一聲。這一拔,像是鬆開了閘門一樣,那泡長長的尿傾瀉而出,帶著熱氣,澆濕了沈琳的秋褲、保暖褲,迅速在駝色西褲洇出兩長道尿印,滴滴灌進皮鞋裏。沈琳有種放棄抵抗的釋然,癱倒在地上。女人見狀,氣消了一半,站起身拍拍土走開,一邊自言自語:“真倒黴。”

腿們從沈琳身邊匆匆經過,連嘲笑都沒興趣。沈琳的頭發被揪散了,濕漉漉的褲子裹在腿上,很快變得冰冷。這些年,她每天早上睡到七點醒來。粥是頭天晚上定上時的,起來煎個蛋烤個麵包片就可以了。老那和女兒吃完早飯,開車把她順路捎到學校再去上班。沈琳慢悠悠地聽著爵士樂,在晨光中給自己磨咖啡豆,煮咖啡。去年生了子軒,雖然起夜哺乳辛苦,但白天婆婆會把孩子接過去,她可以補覺。所以,這種在戰場上貼身肉搏的感覺已經太生疏了。她坐在地上,羞恥硬硬地貼在臉上,久久不能下去。

沈琳的麵試遲到了兩個小時,她一直等到地鐵附近的商場開門,買了新褲子和鞋子換上。她向小胡——不,現在已經是胡總了——解釋說是車壞在了半道,她不得不等著救援車來把它拖走。胡總叫胡海莉,八年前是她手下的人力專員,此時已經是這家文化公司的人力總監了。這份麵試是她提供的。

胡海莉表示理解,誰能沒有意外呢?沈琳麵試的崗位是人力經理,直屬上司就是她。胡海莉說,這個崗位隻有稅後八千塊的工資,不知沈琳同不同意。沈琳愣了,她當初來麵試時,也向同行打聽過現如今部門經理級別的市場價,基本上都在稅後一萬五以上。五年前她的月薪就有兩萬,這五年通貨膨脹多嚴重,豬肉都漲價了。她能接受找不到大公司或總監頭銜工作的現實,甚至連在往日下屬的手底下討生活她也認了,但錢怎麼也不能太少哇。

胡海莉解釋說這個崗位雖掛著經理的頭銜,但實質就是人力專員,所以寫的是“人力經理”而不是“人力部經理”。她們公司人性化管理,在頭銜方麵一向比較大方。至於為什麼招聘啟事上寫有管理職能,是因為公司會定期進實習生,人力專員當然可以管實習生。至於薪資,啟事上寫著麵議。沈琳五年沒上班了,替她向老總爭取更高的工資,實在沒有由頭。其實八千的稅後月薪,稅前公司要開到一萬左右,也不少了。公司交的五險一金都比較高。胡海莉說:“最近大環境不景氣,好多公司都倒閉了,還活著的不是裁員就是降薪。我們公司能撐著,而且還在招人,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沈琳笑道:“可是我看咱們在這麼好的樓裏辦公,實力應該也挺強的,不差錢啊。”

胡海莉道:“你看這寫字樓挺豪華是吧?今年辦公室空置率百分之三十,物業主動給我們降了租。”

胡海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大紅指甲穩穩地搭在細陶咖啡杯上。畫了眼線塗了眼影的眼睛顯得特別大,炯炯地看著沈琳。見她沉默,又加了一句:“而且說實話,沈姐,您的歲數……”她沒有往下說,但沈琳聽懂她的省略,她想說其實沈琳根本沒有任何議價空間。幾乎沒有一家公司願意雇傭一個脫離職場五年、生了二胎、年近四十的家庭主婦。

沈琳記起八年前那個剛從學校畢業,她親手招進公司的小胡,眼神羞怯,說話細聲細語,連進她辦公室敲門都小心翼翼。八年了,自己成了要她庇護才能找到工作的廢柴,而她已成長為雷厲風行的職場人。

“那你為什麼會篩出我的簡曆呢?”沈琳漫天投簡曆時,無意中投到胡海莉公司,結果簡曆被她一眼認出來。

胡海莉道:“我知道你特別想找工作。咱們倆畢竟共過事,當初處得還是很好的。”沈琳想,自己從未在朋友圈泄漏過任何急於找工作的痕跡啊。不過又立刻意識到,掩飾得再好,憑她衝著這樣的職位投簡曆,任誰都能嗅出那份焦灼。

會議室又是一片沉默。八千塊錢的機會,算不算機會,抵不抵得過晨昏顛倒和早高峰那恐怖的地鐵人流?三十九歲的“專員”,是幸事還是侮辱?也許加上五險一金,不算差……沈琳腦中正快速盤算著,突然手機響了,是婆婆,聲音焦急,說子軒突然發燒到三十九度,要她趕緊回家。沈琳想起早上懷裏子軒那熱乎乎的體息,恍然,趕緊起身說回去考慮一下。胡海莉表示理解。

她把沈琳送到電梯間,兩人等電梯,看著沈琳心神不寧的模樣,胡海莉道:“二胎媽媽,不容易啊。”電梯來了,沈琳走進電梯間,與胡海莉微笑作別。雖正是中午飯高峰期,電梯卻沒有該有的擁擠。沒錯,經濟不景氣。找不到好工作,不能怪她。沈琳心裏鬆了一口氣,對自己有了交代。

回到家,兒子的體溫已經降下來了。沈琳匆匆扒拉幾口剩飯,爬上床,摟著兒子睡了個長長的午覺。半天的奔波曲折已讓安逸了多年的她元氣大傷,這一覺足足睡到下午四點。她睡得很不好,心裏走鋼絲一樣的驚惶,睡不透,醒不來。

四點,沈琳嗬欠連天地起床幹家務。她走了半天,家裏又髒又亂,地一天沒擦,衣服沒洗,子軒的上衣領口有半圈黃黃的奶漬。婆婆光帶孩子忙不過來,不能苛求她。沈琳拖著地,心中感到安慰:看,家裏沒個主婦就是不行。不是她不去上班,是家裏離不了她。

做完家務,開始準備做晚飯。沈琳做得一手好菜,尤其鹵貨更是絕活兒:雞爪、牛肉腱子、鵪鶉蛋、豬下水、各種豆製品鹵得鮮香入味,軟糯Q彈,家人都非常愛吃。她在廚房忙碌著,做飯總是能給她好心情,可能是覺得自己有價值吧?但往往在燉鍋坐上水,手撐在灶台一角等著水開,凝視著跳躍的火苗時,她的好心情會一掃而空,變成低落和煩躁:難道餘生真的走不出這廚房嗎?

有首歌唱道:“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沈琳也曾暢想過山川湖海,也曾與波瀾壯闊有過一步之遙。當年第二份工作她曾有去上海當分公司總經理的機會,可是就在那個時候她認識了老那。最終,對溫馨家庭的向往壓倒了對總經理的欲望。他們一起買了房,很快有了孩子。如果當初她去了上海,也許她現在是個叱吒風雲的職場精英,富有而孤獨,午夜獨處時為因為一心奔事業沒有結婚生育而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