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漂亮得莫可逼視的臉龐,眼底深處的痛苦,冷酷嘲諷的笑容。他總是這樣,痛苦脆弱得像個無助的嬰兒,融化她,讓她想要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卻又在她將要抱住他的時候,變成一個魔鬼,狠狠地撕碎她。
他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人?
盈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十六歲,成為藥奴已五年。
她身體裏植入了十數個藥罐,各種不同配方的藥在裏麵交彙,就像十幾種不同的兵刃日夜不息地刺、切、削、割……她的五髒六腑。
這樣生不如死的痛苦,喉嚨被藥物毒啞,連喊叫的權力也沒有。
為什麼還不昏迷呢?哪怕隻是片刻。
奶奶說,做錯事的人要受到懲罰。
可是,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是不是因為那年沒有吃下奶奶給的餅?奶奶說,吃下那個餅就不會再有痛苦了,但是,奶奶往那個餅裏摻進毒藥的時候,她在窗口都偷看到了。
不想死。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這輩子絕不應該是這樣的。
再痛苦,也想要活下去。活下去。
她的主人很驚訝她的生命力。普通的藥奴用過兩年就會死去,最長的也不過三年,她是第一個活過了五年的藥奴。所以,她成了一件稀罕東西,就像一隻活了一百歲的狗。
有一天,主人家裏來了貴客。
這是很少見的事情,因為他們本就是藥師中最隱秘的一族。然而這個人不僅找到了他們,還得以登堂入室,見到他們族中最神秘的藥奴。
盈薑不知道他的身份,她隻看見一個陌生人走進來。
房間裏很靜,藥罐裏藥汁咕嚕咕嚕地輕微作響,偶爾有燭花劈啪爆響。
那人沉默地走過來,沉默地站在石榻邊,看她。
他看上去身體虛弱,臉色帶著病態的蒼白,烏黑的眉眼有種觸目驚心的美。他的舉止異常安靜,就像一縷遊魂,風一吹便會散去。
但是他眼裏有種奇特的神情,悲哀的脆弱的,卻又是高高在上的,仿佛帶著一種能夠決定別人命運的力量。
盈薑有限的生命裏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就像個神祗,出現在她眼前。
她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眼神哀求,救我,求你。
他沉默地看她,從他的眼神裏,她看到回答。他說,別怕,我救你。
燭花爆響,燭火輕輕晃動。他的身周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色的光暈。她想,他是神祗,他真的就是神祗。
所以,就算他在一次又一次融化了她之後,再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割傷她,隻要他張開雙臂,她還是會投入他的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他,擁抱那個脆弱的靈魂。
我隻有你了啊……盈薑。
那個聲音,每次想起來都讓她的心撕裂般劇痛,甚至比那些永不會愈合的傷口更通徹心肺。
可是,當她真正接近死亡的那一刻,劇痛消失了,長久以來困住她的枷鎖破碎了。
那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靜。
她清楚地知道有什麼已經改變,也清楚地知道是什麼改變了她。
曾經,在最絕望的時候,她以為自己的一生注定痛苦。但心底深處,分明不甘心,這輩子絕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從心底裏厭倦了反複地被融化和切碎,她渴望新的生活。
但,真的可以嗎?
她想起暗門閉合的瞬間,那個男人一動不動的身影,塵霧中,那種潮水般湧出的悲傷仿佛浸透了整個空間。
她清楚地知道,他依然深愛著,那個曾在他生命中留下烙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