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自己的柔弱是樁痛苦的事情,而這發現偏又來得太晚了,這更加劇了發現者的痛苦。叔叔活著的時候,他從沒感到自己無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順了,二十二歲做團副,二十四歲做團長,二十八歲行一旅之令,三十四歲就穿上了少將軍裝,以副師長的名義,使著師長的權柄。新二十二軍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聲,好像他楊皖育天生就是個將才,是天上的什麼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樹底下的那幫猴猻們捧昏了頭,便真以為自己很了不得,少將副師長當得毫不羞慚。如今,大樹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風雨中搏擊了,這才發現,自己是那麼不堪一擊;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這棵大樹上的。大樹倒下的時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無可奈何地消失了。
細細回想一下,他還感到後怕:從陵城的軍部小白樓到現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麼走過來的。
那夜,雪鐵龍突然把他接到軍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驚呆了,本能地抗拒著這嚴酷的事實,既不相信叔叔會死,更不相信叔叔會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間,他懷疑是畢元奇和許洪寶害死了叔叔。後來,畢元奇拿出了一份份令人沮喪的電報,說明了叔叔自斃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為了城池和百姓,為了新二十二軍的五千殘部,完全可能下令投降。這樣做合乎他愛兵的本性,他與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為了新二十二軍。自斃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簽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願當漢奸,除了一死,別無出路。他的死實則透著一種獻身國難的悲壯,非但無可指責,而且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肅然的敬意剛剛升起,旋又在心頭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二十二軍的未來一難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願,投降當漢奸麼?他不能。三一一師的官兵們也不會答應。畢元奇和許洪寶的答案卻恰恰相反,他們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軟硬兼施,逼他就範。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顯現出來。他幾乎不敢做任何反抗的設想,隻無力地申辯了幾句,便認可了畢元奇恥辱的安排。當時,他最大膽的奢望隻是,在接受改編之後,辭去偽職,躲到鄉下。
不曾想,畢元奇一夥的周密計劃竟被白雲森打亂了,白雲森竟然在決定新二十二軍命運的最後一瞬拔出了勃朗寧,果決地扣響了槍機,改變了新二十二軍的前途。
當白雲森用槍威逼著畢元奇時,他還不相信這場反正會成功。他內心裏緊張得要死,臉麵上卻不敢露出點滴聲色。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證了他的聰明。後來,白雲森手中的勃朗寧一響,畢元奇、許洪寶一死,他馬上明白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上了。他毫不遲疑地撲了上去,在勝利的一方壓上了決定性的砝碼。
這簡直是一場生命的豪賭。他衝著白雲森的一躍,是大膽而驚人的。倘或無此一躍,白雲森或許活不到今天,他和新二十二軍的幸存者們肯定要去當漢奸的。
然而,這一躍,也留下了今日的隱患。
他顯然不是白雲森的對手。白雲森的對手是叔叔,是畢元奇,而不是他。和白雲森相比,他的毛還嫩;如果馬上和白雲森攤牌,失敗的注定是他。聰明的選擇隻能是忍讓,在忍讓中穩住陣腳,圖謀變化。他得忍辱負重,用真誠和情義打動白雲森鐵硬的心,使得他永遠忘掉叔叔的那張投降命令,維護住叔叔的一世英名。隻要能做到這一點,他就獲得了大半的成功,未來的新二十二軍說不準還得姓楊。叔叔的名字意味著一種權威,一種力量,隻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產生變化。從陵城到這裏的一切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未來的曆史還將證明這一點。
他打定主意,馬上和白雲森談談,把新二十二軍交給他,讓他在滿足之中忘卻過去。
一掃臉上的沮喪和惶惑,他扶著落滿燈蛾子的香案站了起來,喚來了三一一師的兩個參謀,要他們再去找找白雲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