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來了耶!」一直默默傾聽兩人對話的海晴小心翼翼地插嘴,不過那並非直達朝倉的班車,隻開到鏡川橋;因此瑞枝搖了搖頭,似乎無意搭乘。等綠燈亮了以後,電車便直接駛往西邊。
「但彌生自殺時,龍膽已經到安專工作了吧?」瑞枝仰望夜空後,收起了傘;雨已經大致停了。「安藝離朝倉很遠,或許他身邊沒有知情的人去指正他的錯誤——」
「這想法聽來頭頭是道,其實正好相反,你懂嗎?龍膽老師並不是退隱到安藝,他常開車到高知和朝倉去,也常出現在母校;所以你自殺的傳言才會以他為媒介擴散開來。」
「媒介不見得是龍膽,當時裏葉芳樹應該也還在校。」
「就算他還在校,意思也一樣。無論媒介是龍膽老師或芳樹,流言都傳開了,卻沒半個人去訂正他們兩人的誤會,你不覺得太扯了?尤其龍膽老師常到母校露臉,總會有人體諒他長期待在安藝、搞不清楚狀況而告訴他真相吧!但龍膽老師卻始終認定死的是你——」
「對不起,」瑞枝頭一次發出焦躁的聲調:「可不可以別滿口老師、老師地稱呼那個男人?」
「抱歉,我習慣了。總之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或許誤會隻是陰錯陽差地一直沒解開,與其把心思放在這種地方,還不如收集具體證據,揭發龍膽是強暴犯;不過,不知何故,我沒這麼做。有某種——有某種東西梗在我的心底。」
「是什麼東西梗在心底?」
「就是為了弄清楚是什麼,大學畢業後,我才會留在高知的。而我總算知道是什麼了——原來我在擔憂。」
「擔憂?擔憂什麼?」
「擔憂是不是有人刻意誤導龍膽他們。而我懷疑始作俑者不是別人,就是你,瑞枝。我似乎早就下意識地領悟這件事,並為此擔憂。」
「始作俑者是我沒錯,這點我剛才也說過了,是我拜托淺鈍這麼做的;但我不懂白鹿毛學姊為何要為此擔憂。」
「瑞枝,因為我懷疑你。你剛才那一番話的意思是,你是因為彌生的遺書才得知淺鈍的存在,而你光靠這個姓氏就查出了他是農學係的學生。」
「沒錯,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我認為……不,事到如今,已經可說是確信了。你和淺鈍在那之前就認識了,而且關係匪淺。」
「你認為我說謊?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要說為什麼……瑞枝,因為你今晚有過好幾個決定性的失言。」
電車再度到來,上頭雖然寫著往朝倉,但瑞枝依然未表現出搭乘的意願。三個貌似主婦的中年女人跑過斑馬線來,推開海晴的巨大身軀,跳上了電車。
「你不懂嗎?你說你沒和淺鈍仔細談論過從前被欺負的體驗,但你卻相當具體地分析,說他是因為曾被勒索及暴力相向,才將鬱憤發泄在女人身上。」
「勒索、打人都是典型的霸淩手法,我隻是猜想他有過這些遭遇,才那麼說的。」
「那你為何不告訴晃至先生,龍膽是強暴彌生的男人之一呢?就算你是因為和淺鈍同病相憐才沒將他供出來,你對龍膽總不會有什麼特殊情感吧!你頂多隻會想避著他,不會想保護他吧?那為何不立刻把龍膽的事告訴晃至先生?」
「當時我還不知道龍膽也是一夥的。」
「少來了,瑞枝。你那麼聰明,為何沒發現這麼明顯的矛盾?我很希望是因為你的罪惡感下意識地發揮了作用。」
「罪惡感?」
「你剛才在我們眼前不是說得很清楚?你說自己會拜托淺鈍別解開誤解,是因為不想被龍膽糾纏。」
即使在黑夜之中,也可清楚地看見瑞枝的臉色變了,彷佛紅色霓虹突然由她的頭上落下一般。她緊緊抿著薄唇,瞪視著鈴。
「你知道龍膽和淺鈍有關,否則不會那麼拜托他。還有,你剛才說你直到今天才知道裏葉芳樹的存在;但是我指稱校園裏的流言媒介是龍膽時,你卻說也可能是裏葉芳樹。這句話顯示你知道當時芳樹還沒畢業,仍就讀於高知大學。換句話說,不光是龍膽,連裏葉芳樹是淺鈍同夥之事,你也早就知道了。那你為何沒告訴晃至先生?淺鈍也就罷了,為何你沒告訴晃至先生,將彌生逼入死路的就是龍膽及裏葉?」
「你要我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指稱素不相識的人是強暴犯?」
「別裝乖乖牌了。其他人就算了,這話由你口中說出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對彌生之死最感愧疚的應該是誰?比她的家人更恨不得將犯人五馬分屍的應該是誰?是你啊!瑞枝。你應該是繼她哥哥之後,最想報複的人才對。但別說是淺鈍了,你明知龍膽及芳樹的存在,卻沒告訴晃至先生,自己也未曾采取任何報複手段。這是為什麼?」
「那你覺得我該怎麼做?假如我代替晃至先生進行複仇、成了殺人犯,白鹿毛學姊就滿意了嗎?」
「不,我隻是懷疑你真的憎恨那些男人嗎?」
「什麼意思?」
「若你把龍膽或芳樹之事告知晃至先生,晃至先生在殺害兩人之前自然會逼問有無其他同黨,淺鈍的存在將因而曝光。晃至先生成功地殺掉淺鈍便罷,但若是失敗呢?事實上,他找上龍膽時就曾失敗一次,而這種失敗隨時可能發生。你擔心淺鈍逃過一劫,或是在被殺之際不慎泄漏某些秘密,才不敢告發那些男人的。」
「什麼秘密?請說清楚一點。」
「剛才我也說過,你和淺鈍早就認識,或許是進了高知大學以後變熟的吧!雖然農學係的校區在南國,離朝倉有段距離,但並非完全沒有相識的機會;比方說,當時大三的他若是通識學分不夠,就必須到通識大樓所在的朝倉來上課。接下來是我的想像——你一見淺鈍,就有種命運般的感覺;因為你們是同類,就像你所承認的一般。過去被同學欺負的共通體驗像費洛蒙一般,不知不覺間將你們兩人拉在一塊兒。但淺鈍對你的感情,卻比你對他的還來得更為特殊。淺鈍也和龍膽有相同傾向,一方麵麵不改色地下藥強暴女人、偷取財物,主觀上卻自認擁有一顆純真的心。不,這並不矛盾;隻把女人當作性對象的人和過度視女人為純愛對象的人都一樣,沒將女人當成一個具備人格的活人。他愛你,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龍膽因求愛不成而惱羞成怒,命他將紫苑瑞枝引出來時,他應該傷透了腦筋吧!」
「你說得還真像有那麼一回事啊!」
「他束手無策,隻得找你商量。」鈴無視瑞枝的諷刺,繼續說道。鈴活像被附身似地來勢洶洶,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事實上,倘若海晴沒站在身後,或許她會輸給瑞枝的敵意,閉上嘴巴。「芳樹對於龍膽的提議也興致勃勃,淺鈍無法出言反對;要是被問起理由,他在龍膽麵前又怎能坦承和你之間的關係?話說回來,他又絕無法照辦。左思右想之下,淺鈍和你想到了一個方法——找替身;是誰先提議的,我不知道就是了。你找人代替你前去赴約,取回失物;而淺鈍明知那人不是你,卻裝作沒發現,將代為赴約的人『進獻』給龍膽及芳樹。」
「是他提議的。」一旦承認後,瑞枝的緊張似乎因而解除,露出了無牽無掛的笑容。「他說:『對了,白藍莊裏有沒有哪個女人是你很討厭的?找她當替身,我不必為難,你又可以出一口怨氣,一石二鳥。』我覺得是個好主意,就毫不猶豫地推薦了藤彌生。」
「你那麼……討厭彌生嗎?」
「她是個惹人厭的女人。」瑞枝的口吻和對白正好相反,甚至有些懷念的味道在;她那從容的態度,與絞盡勇氣對峙的鈴完全不同。「她好像是生了什麼病,重考一年才考上高知大學,卻成天厚著臉皮說自己其實該上東京外語,好像和我們這些程度低的人淪落在一塊兒非她所願似的,開口閉口就是炫耀她那讀慶應的哥哥。白鹿毛學姊是外縣市出身的,或許不明白;但她就是那種依畢業學校製造派閥還得意洋洋的人。白癡,蠢女人!我以為她要是被男人捅個幾下,應該會多少了解一點世事,治好她的公主病;但沒想到藥似乎下得太重,她竟然上吊自殺了。」
「你和淺鈍才不是同類。」
一直勉力保持冷靜語調的鈴,聲音終於產生了裂痕。她的腦髓彷佛裂開了一般,噴出滾燙的東西;那是這十年來未能對他人抱持的物事——「情感」。這十年來,她一直像個演員一樣,隻靠表情的變化來假裝自己擁有喜怒哀樂,隱藏空洞的心靈;但現在不同,有股針對瑞枝的壓倒性憤怒及憎恨往上衝。比起情感振幅的激烈程度,鈴更驚愕於自己仍存有「情感」之事;發生了什麼事?難道自己正逐漸找回一度失去的「愛」與相對的「恨」嗎?為什麼?不是應該再也無法取回了嗎?
「置換」發生了——她與十年前的同一個「自己」再度交換了「能力」。多麼驚人的偶然!另一個「自己」與現在的自己的利害關係再度超越時空而一致。她不知另一個「自己」為何甘願放棄得來不易的「能力」,以求取回原先的「能力」;但自己對「激情」的渴望,顯然是被眼前的紫苑瑞枝喚醒的。壓倒性的憎惡對象;不,同時也是扭曲之愛的對象,就像「她」一樣。沒錯,就像十年前忘卻的「她」一樣。兩個對象的影像在鈴的心中完全疊合,十五年前因盒中死鴿而被「她」摑掌痛罵的心傷再度燃燒,更增強了憤怒的衝動。
「你和他才不是同類,絕對不是。淺鈍雖然扭曲,至少還留了點人情味,和你根本不相像!你啊,像龍膽。對,像你最討厭的那個男人,像到惡心的地步;尤其是絕對不說土佐腔、從頭到尾都使用標準國語的這一點,更是像到令人反胃!你們是不折不扣的同類!」
瑞枝正要反駁,視線卻突然晃動,,受她影響,鈴也回頭望向背後的海晴。
海晴垂著頭喃喃自語,抖動著那牆壁般的肩膀;鈴原以為他在笑,沒想到卻是在哭泣。原先隻是低聲嗚咽的海晴終於忍耐不住,竟不顧忌旁人的眼光,以巨熊咆哮似的聲音嚎啕大哭起來。
「不、不要再說了,為……為什麼……要把往生的人說得那麼難聽?」
「往生的人……」瑞枝曾親眼目睹這個巨漢瞬間製服了互相殘殺的龍膽及晃至,如今見他竟如幼兒般落淚,這股意料之外的落差讓她有些口吃。「又、又不全都是好人。」
「當然,每個人都有見不得人的地方。或許彌生真的很惹人厭,過度炫耀成績也的確很愚蠢,難怪她招來白眼;但是,或許對本人而言,這些看來蠢得可以的執著,是她無可取代的支柱啊!人就是這樣,為了讓自己站得住腳,便誇大自己的長處。對,看在別人眼裏是貽笑大方,要是本人沒自覺還變本加厲,更是教人不快至極,很愚蠢,讓人不敢領教。但是我覺得,給她時間察覺自己的愚蠢,也是身為人應有的權利啊!假如本人沒自覺,別人再怎麼批評也沒有意義。不給她時間去改,就因為覺得她礙眼,便不惜用暴力排除她;這種做法若是行得通,世界上還有誰能得救?為什麼你不能心平氣和地等待彌生發現自己的愚蠢呢?為什麼……為什麼?」
「從前不有這麼一句俗語?」瑞枝將視線從海晴身上別開,等待燈號轉變後,便離開了安全島;她的背影留下了這句話:「笨蛋不到死是治不好的。」
「就算退一百步想,當作死真的是唯一的手段好了;自認為能矯正他人愚蠢的人,不是更笨嗎?你不覺得這種人更傲慢、更愚蠢?為什麼?為什麼……」
瑞枝半途開始奔跑起來,踩得積水四濺;她坐進了停在一旁的計程車中,性急得猶如逃離背後追來的海嘯一般。瑞枝的身影沒入計程車之前,確實捂住了雙耳;至少,看在鈴眼中是如此。
「好啦、好啦!」瑞枝搭乘的計程車已往西邊奔馳而去,但海晴依然空洞地問著為什麼、為什麼;鈴撫了撫他的背。「這麼大個人了,別這樣哇哇大哭。」
海晴口稱慚愧,卻仍癟著嘴繼續哭泣。鈴推著他的背,越過與瑞枝離去時相反方向的斑馬線,離開了安全島。
雨完全停了,燈飾溶解的輪廓逐漸回複原貌;燈光下有兩個醉漢正在爭吵,雙方似乎都是尋常上班族。正當他們一觸即發之際,海晴在鈴的帶領下經過,宛如嬰兒領著巨熊走路。虎背熊腰的大漢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抽抽咽咽的光景,看在醉漢的眼中似乎也顯得相當異樣;醉漢們像吞了根棒子似地凝固並注視著他們行進,直到牆壁般的背影消失於視野外後,才以泄了氣的迷糊表情麵麵相覷。
「——真是的。」鈴一麵拉著海晴的手臂,一麵咕噥道。「活像是我弄哭你的一樣。」
「對不起,真慚愧。我爸媽說過,男孩子隻有在父母死時才能哭,我卻這樣。可是……」他的語氣已稍微回複平常,但仍時時吸著鼻水。「聽白鹿毛小姐和她爭吵,就覺得好難過……」
「這麼說來,」鈴舉起右手招計程車,微笑終於回到她的臉上來。「果然是咱害的?」
鈴沒發現自己的口中吐出了這四年多來耳熟能詳卻鮮少使用的土佐腔。她與海晴一同坐進計程車,背著瑞枝離去的方向,往東朝安藝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