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火 第十章(3 / 3)

二師傅說:“不是為我忙的,是為眾生忙的。”又說,“從現在開始,我不姓二了。”

香火說:“那你姓什麼?”

二師傅說:“我姓大。”

說完這句話,二師傅就邁進了大殿,香火跟過去一看,隻覺得心往下一沉。那二師傅已經盤腿坐下,開始阿彌陀佛了。

香火退了出來,知道事情已經沒有餘地,二師傅的身子已經像菩薩一樣,定在廟裏了,無論香火玩出什麼花招,使出什麼法子,也轟不走他了。

可是自從二師傅將自己改姓大以後,卻頗不受用,每有人喊他大師傅,他概不理睬,不知道是喊他,待別人指明了是喊他,才會回悟過來,但怎麼聽怎麼別扭,怎麼想怎麼別扭,大師傅明明在寺廟後麵的菜地下,二師傅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自己想象成大師傅,任別人怎麼喊,他也應不了聲,最後認了輸,說:“算了算了,還是二吧。”

香火解了氣,嘴還不饒人,嘲笑說:“二就是二,天生的二,成不了大。”

二師傅跟著牛可芙那俗人俗了幾年,嘴巴也練俗起來,說:“香火就是香火,天生的香火,成不了和尚。”

蛤蟆咯咯叫,要有雷雨到,兩個打著嘴仗,果然雷雨就到了,一下雨,廟房嘎吱嘎吱響,下了兩天雨,太平寺除了大殿還勉強立在那裏,其他房屋全部倒塌了。

二師傅盤腿坐下,朝菩薩拱了拱,眼睛也不看香火,嘴上卻說道:“香火,這是菩薩叫我們修廟了。”

香火怨道:“他叫我們修廟,我們拿什麼修,敲掉我們兩個的肋膀骨還不夠搭個茅坑。”

二師傅不著急,仍舊安心坐定在菩薩跟前,麵前攤開一本經書,眼睛似睜似閉,香火氣道:“廟房塌了,你看經書就能重新造起來嗎?”說了又氣道,“二師傅,你哪來的經書,當年不是都燒盡了嗎?”

二師傅說:“我藏了一本。”

香火想道:“這些和尚,貌似老實,其實賊精,孔萬虎也未必玩得過他們。”心念一到了孔萬虎,立刻閃亮起來,趕緊說,“二師傅,現在孔萬虎當縣長了,不如你找他要錢去。”

二師傅說:“和尚隻管念經,香火才管雜事。”總算睜開了眼睛,朝香火看看說,“你去找孔萬虎才對。”

香火道:“聽說孔萬虎很貪,我兩手空空怎麼去找他。”

二師傅兩眼睛又閉上了。

香火道:“家裏稍值錢的東西早都給我折光了,那個佛陀當了又贖,贖了又當,已經好幾回了,又沒有錢再贖回來。”

又道:“我出力出錢,你當現成和尚,天下沒有這個道理。”

再朝菩薩道:“菩薩,菩薩,你睜眼看看,哪有和尚這樣欺負香火的。”

菩薩笑眯眯的,不說話。

二師傅閉上的眼睛也沒有再睜開。

香火隻得到院子裏轉圈,想圈出個主意來,還沒有轉到兩圈,主意來了。

這主意就是爹。

一想到爹,就想到爹的那套經書。那經書很厚實,拿報紙包了,看不出裏邊是什麼,興許會以為是錢,這麼厚的一疊端在手裏,孔萬虎看在眼裏喜在心裏,說不定不等他打開來,那給錢的條子就批下來了。

心念至此,香火遂往廟外來,才走了幾步,爹倒已經捧著經書在路上等他了。

香火喜道:“爹啊,爹,你真是我爹。”

爹不說話,隻是露出個黑洞朝他笑。

香火又說:“幸虧當年祖宗吹滅了火,才保下這套經書,祖宗真的有知哦。”

爹也不多話,將包好的經書交與香火,香火遂往縣城去。到得縣城,找到縣政府,但是沒有孔萬虎發話,香火進不去。捧著厚厚的紙包站在縣政府大院門口,那包包得嚴嚴實實方方整整,看不見裏邊是什麼,但是如果有人願意想象一下,肯定會想到是什麼,引得那門衛和進進出出的人都拿著懷疑的眼光瞅著香火和他手裏的東西。

香火見人就說:“我找孔縣長,你們幫我帶個信給他吧,我已經站了兩天了。”

眾人看他手裏捧著那東西,也不答話。香火又說:“我不騙你們,我真的是找孔縣長的,你們看,我這東西都是給他準備的。”

那孔萬虎在裏邊聽秘書的彙報,心知光腳不怕穿鞋的,拚不過香火,認了輸,讓香火進了來,說道:“你想幹什麼,想害我啊?”

香火說:“我是來求你的,怎麼敢害你。”

孔萬虎指指香火手裏的東西,說:“這麼厚重的東西,還包得方方整整,人家會以為什麼東西?”

香火說:“會以為是什麼?”

孔萬虎說:“打開來一看不就知道了。”

香火見孔萬虎非要打開來,隻得坦白說:“還是不要打開吧,打開了你就要趕我走了。”

孔萬虎笑道:“我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會是幾塊磚頭吧?”

香火說:“比磚頭要強一些的。”遂打開紙包,孔萬虎上前探頭一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問道:“這是什麼?”

香火說:“這是經書,《釋氏十三經》。”

孔萬虎說:“你們用經書來走後門,真有想法,你二師傅恐怕想不出這麼好的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吧?”

香火沒說是爹的主意,隻說:“這經書用紙包了,看起來和那個什麼也差不多。”

孔萬虎又笑了笑,說:“虧你們想得出來,拿經書來跟我做交易,也不怕菩薩生氣。”

香火說:“除了經書,我們隻有香燭,我和二師傅稱了一下,經書的分量比香燭重一些的。”

孔萬虎說:“你們還按斤論兩啊?”眼睛朝那經書瞄了瞄,忽然奇怪起來,說,“香火,你哪來的經書?”

香火說:“廟裏的。”

孔萬虎說:“廟裏的經書不是早就被燒光了,怎麼又出來了,香火,你來求我辦事,還哄騙我?”

香火隻得如實報告道:“這套經書是我爹藏著的,是我爹讓我帶來給孔縣長的。”

孔萬虎“哼”道:“你爹?你別拿你爹來嚇唬我,這麼多年,什麼樣的人我都見過,什麼樣的鬼我也見過,人我不怕,鬼我也不怕。”

香火道:“你什麼意思?你都當縣長了,還吐不出象牙。”

孔萬虎也不生氣,說:“咦,難道你爹沒死,是我搞錯了?不可能啊,我怎麼會搞錯呢?”

香火急道:“必定是你搞錯了,我到縣城來找你,他一直還送我上了長途汽車呢,汽車開了他還朝我揮手呢,那不是我爹,難道是我爹的鬼?”

孔萬虎笑了笑,說:“就隨了你,人也好,鬼也好,反正你這事情我是不能批的,不歸我管。”一邊說,一邊倒有心情把那經書捧過來,翻開來看看,隻看了一眼,立刻合了起來,說,“怪了,什麼字,一看就頭暈?”

香火心裏一奇,怎麼這孔萬虎竟和他一個德行呢,沒敢說出來,硬著頭皮說:“經書是養心的,還養性,念了經書的人,心地一個比一個好,性子也一個比一個溫和,你要是看不進去,我來給你念一段。”橫了一心,也不顧自己頭暈不暈、心煩不煩,拿來十三經,翻開來,準備它暈,準備它煩,它卻不暈,也不煩,心裏奇著,隨手翻出一頁,嘴上就結結巴巴地念將起來:“在無畏佛問圓通我以旋湛心光發宣如澄濁流久成清瑩什麼什麼什麼。”

孔萬虎聽了聽,說:“什麼東西,不懂。”

香火說:“念經不需要懂不懂的。”

孔萬虎道:“香火,你居然在我麵前念經,你當我是白癡,還是當我是菩薩?”

香火說:“當然當你是菩薩,你就等於是菩薩。”

孔萬虎說:“你念經求菩薩,總能從菩薩那兒撈點好處,可惜這回你失算了,我這尊菩薩,是尊鐵菩薩,一毛不拔。”

香火朝他的臉瞧了瞧,說:“孔縣長,衝著你這胡子眉毛,你身上的毛也不會少,絕不是鐵菩薩,肯定是個毛菩薩。”

孔萬虎將褲腿一撩,伸到香火麵前,果真一腿的黑毛,笑道:“你要這毛,要你就拔吧,我決不生氣。”

孔萬虎如此難對付,香火心下正焦急,孔萬虎的秘書進來了,說有人來見孔萬虎,孔萬虎讓人家進來,香火急了,說:“不能進,不能進,我的事情還沒完呢。”

孔萬虎倒不計較他,說:“你愛留著就留著吧,我又不怕你,又沒要趕你走。”

話音未落,那人已經跟著秘書進來了,手裏握著一個卷子。秘書退出去,那人看了看香火,似乎覺得香火在場他有所不便,孔萬虎說:“沒事,這是個和尚,不問俗事,你有話便說。”

那人又朝香火頭上看了看,仍有些疑慮,孔萬虎說:“和尚太窮了,沒錢剃頭,來向我討要剃頭錢。”

那人“啊哈”一笑,不再把香火放在眼裏了,躬身上前,將那個卷子擱在孔萬虎的辦公桌上,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展開來。

孔萬虎招呼香火走近一點,說:“你也過來長長見識,這可是虎王的大作。”

香火不知虎王是誰,但聽孔萬虎的口氣和看那人的神色,也知道是個人物,想必是個有名的畫虎的畫家。

隨著那人的手慢慢地滾動,那畫也慢慢地展現開來,最後,那人索性高舉雙手,將那畫“嘩啦”一下掛了下來,畫麵全部展露無遺。

香火探頭一看,哪裏有老虎,隻有一塊大岩石,再仔細看,有一個虎屁股露在岩石外麵,虎的大半個身子藏在岩石後麵,看不見,香火忍不住“撲哧”一笑,道:“一個屁股?”

孔萬虎也早已經看到了那屁股,他沒生氣,倒是那送畫人慌了手腳,一臉慌恐,解釋說:“哎呀,哎呀,孔縣長,我不知道是一個屁股,大師卷著交給我,我就直接拿來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一個屁股。”

孔萬虎仍然笑眯眯的,接過那畫去,湊近了又仔細瞧了一番,說:“屁股好,屁股好,大師沒跟你說屁股好嗎?”

那人語無倫次地跟著說:“屁股好,屁股好……啊不,屁股不……”

孔萬虎說:“為什麼說屁股好,你們知道嗎?你們看看這虎屁股的姿勢,就知道了,這叫蓄勢待發。”

送畫這人,不料送來一個屁股,以為孔萬虎會惱怒,卻見孔萬虎如此高興,趕緊見風使舵,掩飾去慌張,順著孔萬虎的口氣說:“是呀,是呀,躲著的老虎,比看得見的老虎更厲害噢。”

孔萬虎道:“你們瞧這虎屁股強勁有力,發起虎威來必定非同小可。”再指指畫麵上的其他地方,又說,“更何況,大師可不止給了我一個屁股,你們看,還有好幾行腳印呢,大師一個虎腳印,就是無價之寶啦。”

哈哈哈地笑了一場,收下畫屁股,待那送畫人走後,孔萬虎朝香火看了一眼,說:“老狐狸,嫌我不給潤筆,就畫個虎屁股給我。”

香火說:“既然你知道屁股不值錢,怎麼還裝高興,說屁股好?”

孔萬虎說:“人家要個畫、送個畫也頗不容易,給他個台階下吧,這叫順坡下驢。”

香火“啊哈”一笑道:“孔萬虎,你幹脆改名叫個孔萬驢得了。”

孔萬虎也不計較他,自顧說道:“其實反過來一想,屁股更好,老虎屁股比老虎頭厲害。”

香火不解,說:“怎麼可能,老虎凶就凶在嘴上,它是用嘴吃人的,又不是用屁股吃人。”

孔萬虎說:“它先用屁股上這根尾巴把人鞭倒了,再用嘴吃嘛,為什麼人家都說老虎屁股摸不得,不說老虎頭摸不得呢,哈哈哈——”

香火說:“孔萬虎,你有一萬根虎鞭呢。”

孔萬虎終於有些挺不住了,說:“香火,雖然我們鄉裏鄉親,你也不能老是對我直呼其名,當了我秘書的麵,叫我下不來台。”

香火奇道:“你秘書不是不在這屋裏嗎?”

孔萬虎說:“他人雖然不在,耳朵卻是在的噢,隨時都在的噢。”

香火嚇了一跳,四下一看,說:“他在偷聽?”

孔萬虎說:“不要說得那麼難聽嘛,這是關心領導。”

香火趕緊壓低了聲音,說:“孔萬、孔萬縣長,既然鄉裏鄉親的,你家鄉的太平寺塌了——。”

孔萬虎揮了揮手,打斷他道:“這事情不歸我管,我早就跟你爹說了,讓他告訴你,叫你死了這條心。”

香火奇道:“咦,難道你見著我爹了?”

孔萬虎說:“就你爹那樣子,老得牙都掉盡了,隻剩一個黑洞,還來和我囉唕,我都懶得理他。”

香火更奇了:“不可能,不可能,我爹怎麼可能進你縣政府來,我都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進來的。”想了想,又覺哪裏不對,想必是孔萬虎在玩弄他,說道,“你剛才說我爹是個鬼,現在怎麼又說我爹來見了你?”

孔萬虎說:“無論他是人是鬼,反正他是陰魂不散,這麼多年,哪裏少得了他。”見香火還要說爹,趕緊擺手說,“別說你爹了,我隻管告訴你,你那事情,我辦不成。”

香火急道:“為什麼,你給別人批了那麼多條子,一條多少萬,一條又多少萬,就不能給太平寺批一點點,我們要的也不多,修一下就行了。”

孔萬虎說:“你也不想想,當年這破廟是在我手裏封了的,現在你又要我來給你們修廟,我不是要自打嘴巴嗎?”

香火趕緊道:“你不要打自己的嘴巴,我打就是了。”

孔萬虎道:“你打也不行,你打爛你的嘴巴也不行。”說罷,便往自己的椅上一坐,朝外喊道,“進來吧。”

那秘書果然就在門口守著,應聲而入,香火說:“你進來得這麼快,說明你就在門口偷聽啊,你以後聽到喊聲,慢一點進來,他喊三聲你才進來。”

那秘書摸不著頭腦,也不敢隨便答話,隻是在拿眼睛看著孔萬虎的時候,順便瞄了一眼桌子上那套打開的經書,香火怕他不認得,趕緊說:“這是經書,《釋氏十三經》。”

那秘書收攏目光,隻等候孔萬虎的指示。

孔萬虎說:“這個和尚師傅,進了縣政府,說院子太大,認不得出去,你領他出去吧。”

香火被那秘書拱出了大門,天也快黑了,回去的末班車也開走了,也無他法,隻能罵罵人,先罵那秘書,再罵孔萬虎,又罵二師傅,最後罵到了爹。

“爹,爹,都是你給我出的餿主意,孔萬虎怎麼會要那經書——”忽然就想到經書孔萬虎居然沒有還給他,害自己兩手空空,更是氣急敗壞道,“爹,你看你的餿主意,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孔萬虎真夠貪,老虎屁股也要,經書也要。”

心裏實在不甘,走了幾步又回頭,守在縣政府大院不遠處,專等孔萬虎下班。

一直等到很晚,也沒見孔萬虎出來,就在門口朝裏張望,門衛趕他不走,香火說:“孔縣長出來我就走。”

過了一會兒,孔萬虎沒有出來,倒來了兩個穿服裝的,料是那門衛告了刁狀,香火又餓又冷,也糾纏不動了,邊走邊說:“哈,縣長從後門溜走了吧。”

想到孔萬虎居然怕了他,從後門溜走,多少也解了點氣,到館子裏吃了一頓,就近找個小旅館住下,一夜無話,想做個美夢也沒做到。

第二天早上無趣地坐上長途班車回家,車到平安鎮,怕走路,一心想搭個順風車回村,心念剛剛到,就看見三官的拖拉機過來了,趕緊上前爬了上去,心裏生孔萬虎的氣,也生著三官的氣,不與三官說話,三官反倒賠上個笑臉,還朝他翹了翹拇指。

香火且不理他,偏過頭去不看他,那三官竟一屁股挪到香火對麵,說道:“香火,還是你爹說得有道理。”

香火道:“我爹又說什麼啦?”

三官說:“是你爹從前說的,說你早晚會成個人物的,你還真成了人物了。”

香火又氣人又氣己,自賤道:“我算什麼人物,狗屁人物,我去找孔萬虎,被他給趕出來了,還賠上了我爹的十三經。”

三官說:“沒有賠,沒有賠,十三經管了用,香火你不要再瞞我們了,孔萬虎批給你的錢,鎮上都已經知道了,你想瞞都瞞不住,再說了,這錢是修你太平寺的,我們也不想沾你什麼便宜,我們也不敢沾你什麼便宜,你隻管把那些活留給村上人做便是了。”

香火驚得一屁股從拖拉機上掉了下去。

原來那孔萬虎早已知道自己要出事了,緊趕慢趕在那個下午批了幾十個條子,連香火向他要的修複太平寺的款子都如數地開了出來,也算是在壞事做盡之後,做了一件好事。

還有人說,當天晚上孔萬虎就沒有離開辦公室,難怪香火守了半夜也沒有守到。天一亮,宣布他隔離審查的人就到了他的辦公室,孔萬虎說:“我終於等到你們了。”

香火心急火燎回了太平寺,那二師傅自是比他先得到消息,這會兒見了香火,倒好像那錢是他要來的,趕了緊地說:“大菩薩的手臂可以裝上去了。”

香火顧不上理他,先問道:“我爹呢?”

話音未落,那爹果然閃了出來,露著嘴上一個黑洞,盯著香火看了半天,高興道:“香火,你是我的兒啊。”

香火還以為爹會說出個驚天動地來,哪料又是這麼一句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