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火 第十章(2 / 3)

遂與香火談妥了價錢,數出錢來,香火小心揣起,喜滋滋地返回,也不往家去,直奔牛踏扁那兒,將那錢鈔揚出來給牛踏扁瞧清楚了,牛踏扁知道事情靠了譜,倒也沒向他先要定金,料他也賴不到哪兒去,賴得了和尚賴不了廟,香火要的就是個廟。

牛踏扁聯絡上老屁四圈等眾人,和著香火一起,往太平寺去,路上經過香火家,香火也過門不入,正眼也不瞧一下,倒是他那女兒眼尖,從屋裏追出來,問道:“爹,爹,你在忙什麼呀?”

香火怕把老婆引了出來,趕緊朝女兒手裏塞了一點錢,說:“你放心,你爹不做蝕本生意。”

女兒不懂,追著問:“爹,爹,你不當香火,改做生意了?”

香火早已經腳底生風走過去了。

有了佛陀的作用,眾人總算把太平寺收拾得像了點模樣,香火揣著佛陀變成的錢,跟他們結賬時,一個個你多我少計較不休,粗話連篇。

香火氣道:“你們這些人,好意思在菩薩麵前爭多嫌少,不怕菩薩記你們一賬?”

老屁道:“你說屁話,你都不怕菩薩記賬,我們怕個屁。”

正七嘴八舌互不相讓,三官來了,香火說:“哈,三官,你遲了,事情已經做完,錢也發完了。”

三官說:“你做也白做了,你那佛陀也白賣了,保佑不了你,我告訴你,你這破廟恢複不起來。”

香火罵道:“你咬著卵泡說話?”

三官道:“這不是我說的,你咬不著我的卵泡。”

香火氣道:“誰說的,我去咬誰的卵泡。”

三官笑道:“是政策說的,你去咬政策的卵泡。”

香火道:“政策在哪裏?”

三官說:“政策已經到大隊部了,這些年凡是廟裏沒有和尚住的,一律關停並轉。”

香火大急說:“怎麼沒人住,我住的。”

三官稍一愣怔,即刻又理直氣壯起來,說道:“就算你住的,你是和尚嗎?”

這回輪到香火發愣了,愣了半天,忽然驚醒過來,拔腿就跑,也顧不上群眾在背後議論什麼,一直跑到剃頭的牛師傅那兒,火急火燎說:“牛師傅,牛師傅,快給我剃頭,剃光頭。”

牛師傅說:“這時候才來?太陽上山時你不來剃,太陽下山你才來剃。”

香火道:“早剃晚剃總是剃,你手腳快點。”

牛師傅笑道:“香火,你終於升級當和尚啦。”

剃了頭,頂著個光腦袋回家,把個女兒笑得前抑後仰的。香火也不及和老婆女兒囉唕,急急翻找從前二師傅留給他的一件袈裟,可怎麼也找不著,急得一頭汗,女兒還來跟他計較,說:“爹,我娘說,你把佛陀賣了。”

香火說:“你娘那×嘴裏能吐出蓮花來嗎?”

女兒說:“人家做爹的,都是把東西往家裏拿,你這個爹,怎麼把家裏的東西往外拿?你是我爹嗎?”

香火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了,心裏驀地一驚,暗想道:“是呀,怎麼拿了自家的東西往外跑?”拍了一個巴掌又問自己,“你是香火嗎?你不是香火的話,你是誰呢?”

他老婆呸道:“你是和尚吧。”

女兒又糾纏道:“爹,你真的當和尚啊,你當了和尚還回不回家啊?”

那老婆又呸道:“回個屁家,和尚沒有家。”

香火才沒有心思與她們糾纏,也不知哪來的那氣急敗壞火燒火燎的感覺,就覺得屁股後麵有什麼追著,要他快走,快跑,快行動,香火本是個懶人,這會兒卻像個陀螺似的滴溜轉。他懷疑是老婆和女兒藏了他的袈裟,但是看那兩臉壞笑,想道:“如果真是她們使壞,我也休想能找出來,罷了罷了,就做個不穿袈裟的和尚也罷,反正是個假和尚,臨時和尚,短命和尚,等太平寺恢複了,香火旺起來了,我仍然做我的香火。”於是也不再找那袈裟了,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就往廟裏去。

香火前腳到,縣宗教局的同誌追著他的腳後跟也到了。

香火想:“娘的,幸虧我趕得急,他們居然起早摸黑地來了。”

宗教局那兩幹部並不與香火說話,先將太平寺裏裏外外巡視一番,不怎麼滿意,盡撇著嘴,一臉瞧不上的樣子,最後他們終於看到了香火的光頭。

香火頭上青光光的,他兩個互相丟了個眼色,其中一個說:“師傅,你是新剃頭啊?”

香火說:“同誌,你們真有經驗。”

另一個看了看香火的裝束,問道:“師傅,你怎麼沒穿袈裟?”

香火說:“從前穿的,後來不許穿了,都拿去燒掉了。”

他們點了點頭,總算表示了一點理解和同意,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又說:“不過淨土寺裏的師傅,都保護下來了。”

香火說:“我們也保護的,我們拚了命保護的,可胡司令實在太厲害,他還有參謀長,就是我們本地人,廟裏有什麼,他都知道,所以藏不住。”

宗教局的同誌惋惜說:“聽說你們的經書全給燒掉了。”

香火說:“沒有全燒掉,還有一個十三經。”

宗教局的同誌立刻起精神了,眼睛發亮,說:“十三經,是不是印空法師從前抄的那本經,一直不知道在哪裏,原來在你們太平寺。”

香火說:“正是的。”

宗教局的同誌趕緊伸手說:“在哪裏,我們看看。”

香火看著那隻伸得長長的手,犯了糊塗,自言自語說:“在哪裏?在哪裏呢?”知道自己在犯糊塗,趕緊一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在小師傅手上,他當初是帶了個包裹逃走的,十三經就在包裹裏。”

宗教局的同誌覺得奇怪,問道:“怎麼有個小師傅呢,小師傅是誰?”

香火說:“小師傅就是小師傅,一個小和尚。”

那兩個分明不信任香火,滿臉疑慮,香火隻怕再這麼一一追問下去,早晚會露餡,正焦慮著,救星就來了,爹不僅帶著三官,竟還帶著大隊長一起追來了,正趕上宗教局兩幹部在請教香火的法名呢。

香火聽到“法名”兩字,心裏已慌張,又見人家手裏拿捏著一本爛冊子,翻過來翻過去地仔細瞧看,香火估摸那冊子裏必定有有根有據的東西在,要想編一個假法名出來,恐怕過不了這關。好在太平寺三個和尚如今都不在,他假冒哪一個都行。再一想,也不是冒哪一個都行的,冒那大師傅,大師傅已經往生了,自己冒他,雖然死無對證,但那不是觸自己的黴頭嗎?冒小師傅吧,又哪裏敢,小師傅雖然多年不見影子,但這家夥神出鬼沒,誰知哪一天又冒出來了,香火不敢冒這個險,最後就剩下二師傅了,二師傅雖然就近在村子裏,但他已經是牛可芙的人了,何況二師傅脾氣好,就算知道香火冒他的法名,也不會拿他怎麼樣,最多念一聲阿彌陀佛吧。

於是拚命想二師傅的法名,卻驚出一身冷汗,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來,爹趕緊在一邊說:“慧明師傅,我們來看看你要不要幫什麼忙——”

香火大喜,急道:“對的,對的,我就是慧明,我就是慧明。”

宗教局年長的那個朝年輕的那個看一眼,年輕的那個接受到暗示,又開始翻冊子,翻了翻,皺眉頭說:“不對吧。”

香火說:“怎麼不對,難道太平寺沒有慧明師傅?”

年輕同誌說:“慧明師傅是有的,但不是你,跟你的年齡不相符合,慧明師傅今年應該有八十九歲了,你有那麼老嗎?”

香火才知道說的是大師傅,氣得朝爹幹瞪一眼,又趕緊朝宗教局兩個賠笑,說:“同誌,我是有意試探你們的,看看你們對太平寺的情況是不是真的很熟悉,慧明那是我家大師傅,不是我,那麼我是誰呢,你們猜得到嗎——”邊拖拉時間,這拚命動腦筋,從慧明想起,終於靈光一現,讓他想起來了,三個和尚的法名是連著轉的,每個和尚法名的後一個字,就是下一個和尚法名的前一個字,大師傅叫慧明,那麼二師傅必定叫明什麼,這麼一想,就想起來了,二師傅叫個明覺。

香火這回沉住氣,慢慢說道:“我是明覺。”

那年輕的宗教幹部又看冊子,仍覺不對,說:“明覺師傅,按這冊子上的記載,你今年也該有六十多了,你真年輕啊。”

香火裝糊塗說:“是呀,念經的人,心靜,心靜的人,不容易老,看上去年輕。”

那幹部點頭說:“師傅說得有道理,心靜不易老,所以佛和菩薩都是長生不老的,還有許多老和尚,七老八十了,都眉清目秀,雪白粉嫩的。”

香火喜道:“正是的。”

雖那兩個一再地懷疑,又旁敲側擊探問,但終究沒有什麼證明能夠證明香火是誰,也沒有什麼證明能夠證明香火不是誰,加之爹、大隊長和三官又一直在旁邊喋喋不休,支招的支招,做眼色的做眼色,宗教幹部想必是他們恢複太平寺心切,也不再為難他們,總算應承下來。

這一應承了,就等於承認了香火就是明覺,那年輕的幹部又掏出一張紙,遞到香火跟前,說:“明覺師傅,你在這裏簽個字吧。”

香火趕緊往後一縮,說:“麻煩,還要簽字,不是賣身契吧?”

那幹部說:“恢複一個寺廟,有許多手續要辦,煩著呢,簽個字,才是第一步呢。”

硬是將紙塞到香火手裏,香火一看,才知道這是要證明明覺和尚從某某年至某某年期間,始終沒有離開太平寺。香火將紙捏在手上,慌道:“我怎麼簽,我沒有筆。”

年輕的幹部就拿了支筆塞給香火,香火心知躲不過,硬著頭皮接了筆來,一手拿紙一手拿筆,沒有退路了,手沉得抬不起來,嘴上說:“你們明明是不相信我,如果你們相信我,為什麼還要簽字。”終究拖不過去,隻得將“明覺”兩字歪歪斜斜地簽到那紙上,忽覺背心上一震,好像被拍了一掌,趕緊在心裏念道:“二師傅,我冒名頂替了你,我是為了太平寺,你老人家不會怪罪我的,別拍我的後背心,拍了我會咳嗽的。”

宗教幹部拿到那張簽了字的證明,也算是辦完了公事,讓香火等候他們的通知,香火有驚無險地送走了他們,踏實下心情來,恭候佳音。

卻不料他們一走之後,再也沒有回頭,別說通知,別說來人,連陣風都沒有刮過來。香火等急了,跑到三官家去問,三官說:“你還有臉來問,人家早就查出來了,你是個香火,冒充的和尚。”

香火說:“我是香火不錯,但是有香火就必有和尚,沒有和尚哪來的香火,他們還算是宗教幹部呢,連這個都不懂。”

三官說:“你還廢話多,你一個小破廟,害得我們受通報批評,說我們弄虛作假。”

香火說:“什麼弄虛作假,他們才弄虛作假,我們太平寺明明有廟有屋有菩薩有僧人,他們有眼無珠看不見哪?”

三官說:“你嘴凶,我說不得過你,你有本事找菩薩幫你。”

香火氣道:“你有本事永遠不要找菩薩幫你。”

菩薩兩字一出口,忽然就聽到了菩薩的指點,也不和三官這廢物再囉唆,拔腿就跑。

香火往牛可芙家去,遠遠地就看到二師傅站在門口張望,等香火跑近了,二師傅笑道:“香火,我就感覺今天有好事來了。”

香火喘氣說:“呸,還好事呢,我冒充你當和尚,被戳穿了。”

二師傅說:“好事多磨吧。”

香火說:“我磨來磨去也磨不成。”

牛可芙聞聲出來,看到香火,一笑,說:“你終於來啦,你二師傅等這一個好日子等了好幾年了。”

香火懷疑說:“不對吧,我二師傅做了個現成丈夫和現成爸爸,有老婆伺候,有女兒孝順,還有比這更好的日子要等嗎?”回頭朝二師傅說,“二師傅,你日子過得好好的,我可不是來拉你回去受苦的,我隻要借你用兩天,你再回來就是了。”

牛可芙尚要說話,卻被二師傅擋住了,說:“好吧好吧,我跟你走就是了。”

兩個在路上遇見了三官,三官看到二師傅跟在香火後麵急急地往太平寺去,一點也不吃驚,他早知香火會來這一套,跟香火道:“你真是費盡心機,但是我告訴你,凡是早幾年還了俗的和尚,那冊子上都有,一個也混不過的。”

香火惱道:“該死的冊子,倒像是閻羅王的點名簿。”

二師傅說:“我有法子,我知道相王鎮長樂寺有個師傅,法名覺正,前些日子往生了,才沒幾天,他們那冊子上必定沒有來得及劃掉他,我且冒他一冒。”

香火奇道:“二師傅,你都還俗好些年了,這些年你都沒有出去走動,也沒見和尚尼姑往你家去給你傳遞消息,你怎麼就知道相王鎮長樂寺有覺正和尚?你又怎麼知道這個和尚往生了?”

二師傅說:“這個不必告訴你。”

香火不依,說:“一個當香火的,倒是盡心盡力為寺廟出力,你一個當和尚的,還鬼鬼祟祟,還心懷鬼胎,你算什麼師傅?”

二師傅倒被他說得臉紅了,說:“我沒有心懷鬼胎,是你爹托夢給我的。”

一說爹,香火倒不再懷疑,當即就信,實在是這爹神通廣大,什麼事都能做出來,香火向天長歎一聲,又怨道:“爹啊爹,你不是我爹,這等好消息,你寧可去告訴二師傅,也不來告訴我,害我煞費苦心,水中撈月,結果月亮給二師傅撈了去。”

二師傅說:“香火,你爹真是個明事理的好爹。”

香火氣道:“有這麼好,幹脆你也喊他爹。”嘴裏說著,心下生奇,爹向來都是百般護佑他,這回怎麼反去助了二師傅,難道爹真的老糊塗了,以為二師傅也是他的兒子?

疑慮歸疑慮,不滿歸不滿,事情還得抓緊做,二人遂又把三官請來,重新做了一份報告,說覺正和尚原來是在長樂寺出家,前些年轉來太平寺,一直在太平寺伺佛念經,但是冊子上的法名仍然記在長樂寺名下,將這情況又報了上去。

那幹部想必也知道他們做假,卻沒有再與他們計較個真假,隻是覺得這些和尚香火奇奇怪怪,出爾反爾,但無論如何,他們做假也好,做真也好,隻是希望恢複寺廟而已。

太平寺總算蒙混過關、正式恢複了。香火大喜,頭一件事就是趕二師傅回去,他把二師傅拱到廟門口,又朝二師傅拱了拱手,說:“二師傅,你回吧,小心門檻高,絆腳。”

二師傅賴在門檻裏邊,任憑香火怎麼推搡,他的腳就是不跨出去,香火感覺不妙,急道:“你不回去了?你怎麼能不回去?”

二師傅說:“我回到哪裏去?”

香火說:“咦,你是牛可芙的男人,你回牛可芙家去吧。”

二師傅說:“我怎麼是牛可芙的男人,我明明是太平寺的當家和尚明覺。”

香火“嘻”了一聲,道:“你倒當真了,當初我隻是借你幾天用一用,又沒有叫你回來當和尚——你都還了俗,你不能留在這裏當真和尚。”

二師傅笑道:“香火,你上當啦,我可沒當過牛可芙的丈夫,我們都沒打結婚證,怎麼算夫妻呢。”

香火急道:“沒打結婚證,住在一間房裏,睡在一張床上,也是結婚,那叫事實婚姻。”

二師傅說:“嘻,你倒成了婚姻專家,可是你未必知道,我和牛可芙沒有住在一間房裏,也沒有睡在一張床上。”

香火大急說:“難道你是假結婚?”

二師傅說:“你都可以假冒和尚,我為什麼不能假結婚?”

香火咬牙跺腳說:“不可能,不可能,人家牛可芙,正當年的時候,弄個假丈夫在家裏,不是自己害自己嗎?”

二師傅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年牛可芙家遭了難,需要有人念經消災,可是牛可芙自己不會念經,想叫女兒學念經,女兒又不肯,我就去給她念經吧,這是一舉兩得。”

香火氣道:“難怪她五個女兒長成了五朵金花,原來是你念經念的。”

二師傅又道:“那也是你爹指點牛可芙的,不然她也不會相信哦。”

香火長歎一聲道:“爹啊,爹啊,怎麼又是你?”

二師傅慶幸道:“香火,幸虧有你爹,我才渡過了難關重歸佛祖。”朝著空中拜了幾拜。

香火說:“你是拜佛祖呢還是拜我爹?”

二師傅道:“我既感謝佛祖,又感謝你爹。”

香火氣道:“你感謝我爹怎麼也往天上拜呢,難道我爹也在天上嗎,難道他和佛祖在一起嗎?”

二師傅看了看香火的臉色,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又道:“反正,總之,我要謝謝他。”

香火沒想到自己機關算盡卻連個二師傅也玩不過,倍覺窩囊,卻又無奈,暗自想道:“我原本也沒打算出家做和尚,隻是做個假和尚把太平寺恢複起來而已,既然如今已經恢複,那天長日久必定是要有真和尚,與其讓外麵的和尚再來攪和,遠來的和尚好念經,到時候樣樣事情就由不得他,還不如就認了這二師傅,認下二師傅,充其量不過回到從前日子罷了。”

心念至此,還是心有不甘,向來都是香火捉弄別人的,這回卻被老實巴交的二師傅弄了一下,心裏氣不過,說道:“我奔前奔後忙了多少天,我把我的佛陀都當出去了,結果卻是為你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