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庵裏就有一男一女兩個迎了出來,那男的道:“你別小瞧了我們這破庵,從前皇帝來住過一宿呢,所以叫個一宿庵。”
香火嘲笑道:“皇帝真會揀地方。”
那男的說:“這地方不好嗎,從前——”
那主任不耐煩聽從前,打斷他說:“你們兩個,是幹什麼的?”
那男的卻不答理他,自顧說:“從前皇帝來的時候——”
香火道:“天高皇帝遠,說他作甚,說說你們兩個,幹什麼的呢?”
那男的倒是理會香火,答道:“我們是一對夫妻。”
香火又奇道:“咦,你們沒有自己的家,住在庵裏?”
那男的道:“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地方,我叫大醒,是個和尚,她叫個明貞,是個尼姑。”
香火暗想道:“我二師傅臉皮算得厚了,也就娶個牛寡婦,你們倒好,一個和尚一個尼姑,做成夫妻。”
那大醒聰明,看出了香火的意思,主動說道:“和尚尼姑結婚,是想不通啊,所以人家送我們一對子。”
香火說:“什麼對子?”
那大醒說:“大醒何曾醒,明貞未必貞。”
香火也沒怎麼聽懂,那主任“撲哧”笑道:“還蠻貼切的噢。”
香火本不懂對子,見主任說貼切,又瞧見廟殿裏的菩薩已經被他們拿布蓋了起來,遮得嚴嚴實實,也笑道:“嘻,你們以為將菩薩蒙起來,菩薩就看不見你們了。”
那女的一直不說話,這會兒臉紅了一紅,說道:“廟給封了,我沒有地方去,我出家以後,我娘家人就見不得我,我娘一見我就吐唾沫,更不要說讓我回家了。”
香火道:“咦,你娘和我娘倒像是一個娘。”
明貞又朝那大醒看了看,說道:“後來我們成了一家,不再是和尚尼姑了,才允許我們住在一宿庵。”
那大醒笑道:“其實換湯不換藥,醒的還是醒,貞的還是貞。”
香火瞥一眼那主任,早已沒了耐煩,香火惦記他的公款,要表現好一些,趕緊替他說道:“別說你們醒不醒、貞不貞了,跟你們打聽個人,他叫印空,也是個和尚。”
那大醒說:“他原先是一宿庵的和尚嗎?”
香火說:“我們要是知道,還問你幹嗎?”
那大醒說:“那就難了,法名叫印空的和尚多得是,誰知道你找的是哪個?”
香火悶了一悶,氣道:“我倒不明白了,你們和尚天天念經,一肚子學識,怎麼就那麼懶,起個名字還都跟人學。”
那大醒笑了笑,說:“名字隻是名字罷了,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所以我勸你也別找了,印空師傅你恐怕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你也不知道是不是他。”
那主任說:“不是他我就重新再找,再不是,就再找,再不是,我還找。”
香火又拍馬屁說:“就是,就算找了十幾年沒找到,還要繼續找。”
那大醒道:“本身是個空,找到了也是空。”
那主任氣得不理他們,轉身就走,香火跟在後麵幸災樂禍道:“還以為就我們太平寺破敗無比呢,哪知這更有一比的。”
那主任把氣撒到印空和尚身上,邊走邊怨道:“什麼和尚,印空,印的什麼空,抱走別人的兒子不還,這不是和尚,這是強盜。”還覺得不過癮,又把所有和尚都捎帶上了,“和尚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沒有兒子,都想著沾別人的便宜,把別人的兒子搶走當自己的兒子,全是不醒不貞的東西。”
香火倒不依他了,說:“一個印空抱了別人的兒子,你怎麼連帶罵了這麼多和尚?”
那主任道:“我又沒罵你,你又不是和尚。”
香火說:“我雖不是和尚,可我也差不多是個和尚。”自己也覺奇怪,往日裏處處要與和尚師傅作個對,如今和尚師傅都不在了,自己倒要處處維護他們,替他們說話,也算是自作多情了。看到那主任心煩意亂,香火道:“你不如去五台山看看吧。”
那主任回身一把捏住香火的手腕,問道:“是五台山的印空和尚嗎?”
香火掙紮開來,說:“你捏死我了,早知道我就不告訴你了。”
那主任氣勢洶洶說:“你早知道是五台山的印空和尚,卻不告訴我。”
香火說:“你又沒有問過我,我幹什麼要告訴你,再說了,我也是好心,怕告訴了你沒有用,你去五台山找不著印空,回來不是又要怨我麼?”
那主任說:“憑什麼說我找不著?”
香火說:“我小師傅已親自去找過了,也沒找著。”
那主任不再言語,悶頭趕路,香火追在後麵說:“你要去五台山嗎?”停了腳步,又道,“我才不去五台山,我才不要找印空,大醒說了,就算找到,也是個空。”
遂和主任散了夥,一個往東一個往西,香火走了幾步,又覺心有不甘,就這麼白白地跟著主任來了一趟陵園,身上的陽氣被抽掉不少,那一頓館子也得不償失,補不回來,遂又轉身重新去追主任。
緊走幾步,跟上了主任,那主任看穿他說:“抽屜裏的公款我已經轉移了。”
說話間已回到陵園,那主任又往烈士墓碑裏跑,香火不想再送了自己的陽氣去,便停住腳步,一離了主任,心裏就冷清下來,正倍覺沮喪,忽然間眼皮一跳,脫口說道:“有喜了?”
往前一看,一排排的墓碑間,果真有一個人影正在閃過來,香火趕緊也往前一奔,兩個撞個滿懷,一看,正是爹,身上還背著個包裹。
香火一陣欣喜,以為爹找到小師傅一起來了,朝後邊張望一番,泄氣道:“不是讓你找到小師傅才來嗎?”
爹巴結說:“香火,我正是有了小師傅的消息才來的。”
香火急道:“人呢,人呢?”
爹說:“人雖沒見到,但也隻是前腳後腳而已。自打你們離開了,我就天天去太平寺,我昨天去的時候,桌上什麼也沒有,今天一進去,就有了。”
香火道:“有了什麼?”
爹打開那包裹,說:“你看,你看,是經書。”
香火趕緊離遠一點,怕頭暈,心裏卻明白,爹是來騙人的,這明明就是爹的那套經書,那一天要不是祖宗吹滅了爹的火,差一點就在陰陽崗給燒了,現在倒拿來派上用場了,香火不客氣地戳穿他說:“爹,你騙騙主任還可以,想騙我你還差遠了,你想讓我跟你回太平寺去,可太平寺裏沒吃沒喝,菩薩又不顯靈,最後我還不是餓死在廟裏。”
爹說不動香火,也不肯回,晚上死皮賴臉和他們一起躺在辦公室的地上,就輪到爹來摸腿了,他隔一會兒就摸摸香火的腿,隔著褲管摸不仔細,就伸進褲管去摸,香火嫌他煩,悄悄地爬到主任的裏側,任爹摸那主任的腿去。
香火身子一著了地,就做起夢來,夢見了菩薩,菩薩對他說:“你都不管我了,我好冷清啊。”
香火急道:“大家都不管你了,不是我一個人不管你,你怎麼偏偏來找我?”
菩薩說:“我不找你找誰?”
香火說:“怪了,我又不是和尚,我又不信你,我隻是個香火,而且是一個不敬你的香火,我到太平寺,隻是混口飯吃。”
第二天起來,那主任又說:“奇了怪,我昨晚又做夢了,仍然是那隻大螞蟻,在我腿上爬來爬去,煩人。”
爹說:“我也做夢了,我夢見了菩薩,菩薩說我不管他,他很冷清。”
香火嚇一大跳,問道:“爹,後來呢?”
爹說:“我對菩薩說,你找錯人了,我不是和尚,我也不是香火,你應該去找和尚,你如果找不到和尚,你就找香火吧,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沒有來找你。”
香火隻覺頭皮發麻,愣了片刻,拉扯上爹轉身就走。
兩個一起往外去,走出幾步,沒聽見那主任有反對,香火覺得奇怪,回頭看時,那主任竟跪倒在那個女烈士的墓碑前,口中念念有詞,香火悄悄折回去一聽,聽到那主任說:“董烈士,我這就去五台山找印空和尚,你托付我的事,我一定做到,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找到那和尚,再找到你的兒子,我一定帶他來看你!”
香火抱頭鼠竄逃離而去。
爹著急引著香火回往太平寺,腳下急急生風,香火追得累了,抱怨道:“爹,你是不是要到太平寺去搶什麼東西?”
又問:“太平寺有什麼東西等著你搶?”
再問:“你怎麼知道太平寺有什麼東西?”
爹不答,仍然急急往前,香火自歎倒黴,隻得緊緊跟上爹的步子。快到的時候,果然見前麵路途上也有兩個人正在往太平寺去,香火心裏一急,怕被人搶了先頭,腳下一緊,幾步就追上了那兩個,一看,卻是三官和小學裏的言老師。
到太平寺山門前,那言老師就停下了,也不進院,光在門前站定了,三官說:“進去,進去看看。”
言老師不屑道:“不進去也知道裏邊是個什麼東西。”
三官說:“你還挑肥揀瘦。”
言老師說:“我當然挑肥揀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三官道:“你不就是小學老師嗎?哦,還兼個校長。”
言老師說:“你知道就好。”眼睛瞥著那山門,一臉的瞧不上,又將兩手指屈起來,“篤篤”地敲了兩下,手指骨上竟沾了些木屑,言老師將手指頭伸給三官看看,又朝三官撇了撇嘴,連話也懶得說。
香火和爹兩個上前拉扯他兩個,爹說:“三官,你們要幹什麼?”
三官不理他,隻是朝香火說:“小學教室塌了,學生沒地方去,隻好帶他到廟裏來看看。”
言老師滿肚子不樂,說:“莫名其妙,把學校搬到廟裏來,算什麼?”
香火也不樂,嗆說:“誰請你來了,你願意來,我還不願意給你用呢。”
三官說:“香火,這可由不得你做主。”
香火說:“怎麼,現在太平寺歸你管啦?”
三官說:“香火,我不跟你爭權奪利,可小孩子總要上課吧。”
香火說:“不上課又怎麼樣?要緊是吃飽肚子穿暖身子。”
言老師一聽,發脾氣道:“孔夫子雲,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香火就不愛聽個“孔夫子雲”,挖苦言老師說:“惡衣惡食是什麼,就是不要吃飯不要穿衣服嗎?你倒將你這褂子脫下來送與我吧。”
三官也指責言老師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叫你早點來,你還不願意,拖拖拉拉,現在香火回來了,你自己跟他糾纏去吧。”
言老師這才推開廟門,跨將進去,站在院裏四處張望,也沒張望出一絲滿意來,回頭朝三官說:“你就給我這麼個地方,你還好意思是個隊長呢。”
三官說:“言老師,我給你找了地方,你不僅不知感激,還諸多不滿,是孔夫子教你這麼雲的嗎?”
言老師又道:“孔夫子還雲,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三官也聽他不懂,但見他如此不好說話,沒完沒了孔夫子雲,也有些惱了,不客氣說:“言老師,你也算是個老師,可你又沒有教出些什麼人物來。”指著香火道,“這也是你教出來的學生,你看看是個什麼樣子。”
言老師朝向香火瞧了瞧,果真瞧了一肚子氣來,批評香火說:“愚蠢至極,愚蠢至極。”
爹替香火抱不平,說:“言老師,你這話我不愛聽,老話說,教出蠢氣來,生出誌氣來,香火即使有蠢氣,也是言老師教出來的。”
言必計較的言老師,卻不和香火爹計較,隻朝香火說:“你別以為我喜歡你的破廟,我隻借用兩天而已,等修好教室,我立馬就走,你多留我一天我也不肯的。”
香火說:“那你這是租借太平寺,租借可以,租錢先拿來。”
三官批評香火道:“你也是個怪,菩薩厲害的時候,你不恭菩薩,等菩薩失了勢,你到來守菩薩了。”又回頭批評言老師說,“你看看,你還不中意,人家倒先要收租了。”
學校搬來太平寺那天,村裏群眾來幫忙,在大殿裏擺好課桌椅,掛好黑板,眾人又在太平寺轉了一圈,記得有日子沒來了,這裏一切還是老樣子,隻是更破落一些,更荒涼一些,不過現在有了老師學生,倒又添了些氣氛。有幾個人還去後院參觀了一下香火的房間,香火的房間本來是二師傅的,現在香火搬進去住,裏邊的氣味卻還是二師傅的,所以他們在裏邊聞到了香的味道,吸著鼻子說:“好香,好香,好久沒有聞到香的味道了。”
言老師不客氣地對香火說:“你搬走吧,你住在這裏,我不安心教書,學生也不安心聽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