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廟裏待不下去了,兩個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反正要走了,也不翻牆了,從正山門出來。開了門一看,才知道那封條早就不在門上,倒害得他們這些日子從後牆翻進翻出,白白費了些許力氣。
往前走了一段,就見爹守在路上,香火來氣說:“爹,你這鬼影子怎麼到現在才現出來?是不是娘不讓你送吃的給我?”
爹說:“那倒不是,是因為我出門了。”
香火氣道:“爹啊,爹,你不是我爹,你明明知道我關在廟裏要餓死了,你還出門去遊山玩水,你好狠心。”
爹說:“你不是還沒餓死嗎?再說了,爹可不是去遊山玩水,爹是去替你做打探的。”
香火說:“打探什麼?”
爹說:“探探其他寺廟的情況,看看有沒有仍開著的,如果有開著的,我就介紹你去。”
香火說:“有沒有呢?”
爹歎息一聲說:“沒有,全部關門了,和尚香火一個不留。”
香火道:“還是我們太平寺強些呢,和尚雖沒了,還有個香火在。”說著卻又來了氣,又說,“可惜最後香火也留不住了,隻好跟著走。”
爹說:“你這是要到哪裏去?要到烈士那兒去?”
香火氣道:“爹,你怎麼說話呢?烈士都在天堂裏,我這樣的人,上得了天堂嗎?”
爹說:“也可能上得了。”
香火說:“要上也讓你先上,你是爹,我是兒,哪有兒搶在爹前麵的。”
爹說:“我兒孝順。”
香火說:“爹,我走了之後,你常常到太平寺去轉轉,看看我小師傅回來沒有,你瞧見後麵跟著我的那個人吧,他急著找兒子呢。”
爹說:“你別聽他胡說,你小師傅才不是他兒子。”
香火一聽,趕緊回頭朝那主任說道:“原來你是個騙子,原來你沒有兒子,我爹說小師傅不是你兒子。”
那主任氣道:“你爹?你個死不透的老家夥,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香火趕緊跟爹說:“爹,這人的嘴巴,簡直、簡直就不是嘴巴,他罵你,你別生氣,不理他就是了。”
爹倒不生他的氣,還理解他,對香火說:“讓他生氣吧,他該生氣的,找個人找了十幾年,連命都搭上了,也沒找到,怎麼不該生氣?”
那主任也不多話,拔了腿就往前走,倒輪到香火著急,緊緊追著說:“你生我爹的氣,可別扔下我呀。”
爹追著香火在背後喊:“香火,你早晚要回太平寺噢。”
一個“噢”音拖得長長的,在道路上遊蕩了半天。
那主任領著走路,香火並不識得,漸漸地,就有了一座山,雖不高,倒是長滿了樹,起先路邊還有些人和店,走到後來,人和店都沒了,隻剩下山裏的一條路了,天也漸漸地黑下來了。
香火心裏發冷,歎道:“這道都白走了,你要去的那地方,看起來比太平寺也好不到哪裏。”
那主任這才說:“到了。”
天已經徹底黑了,香火望不出個所以,主任掏出火柴來擦了一根,舉起來照著,讓香火瞧清楚了,香火湊近了一看,才看清是一條封條,和太平寺門上的一樣,但那門卻不是木門,是一扇鐵柵欄門,火柴就滅了,主任又擦一根,說:“你快點看,沒剩幾根火柴了。”
香火抓緊了看,又看到一塊牌子,沒趕得上念字,火柴又滅了。
香火說:“再點一根,再點一根,我馬上就看見了。”
那主任不肯點了,說:“不用點了,我們到家了。”
香火說:“你家也被封了?”
那主任氣道:“鑰匙都在我身上,他們竟然敲掉了烈士陵園的大鎖。”
香火說:“這裏還有字,你再點一根看看。”
借著一點點火星子,香火看了看,說:“保護傘是什麼傘?”
那主任道:“不是傘,就是我,他們非說烈士是假烈士,是反革命,我當然要保護烈士,做一把傘。”
香火又看到一個稀奇的名稱,問道:“合穿一條褲子?誰和誰合穿褲子?”
那主任說:“我和烈士合穿一條褲子吧。”
香火又嚇一跳,說:“你怎麼個穿法,是他們從墓裏走出來,還是你鑽到墓裏去?”
那主任不再搭理香火,抓著那鐵柵欄往上爬。
香火說:“你要爬進去?”
那主任也不答,身手倒矯健,一眨眼就翻過了鐵門,站在門裏了。
香火急了,說:“不夠意思,也不等等我。”
那主任笑道:“不是我不等你,我是怕你進來了後悔。”
香火說:“你都進得,我有什麼進不得。”也往鐵柵欄門上爬。
兩人進了門,高一腳低一腳,也不知道踩的什麼,香火心裏倍覺不踏實,問那主任:“你還有火柴嗎?”
主任說:“到了家,不用火柴,我閉著眼都能摸到。”
香火說:“那是你家,又不是我家。”
主任說:“你跟著我便是。”
香火眼睛雖看不見,身上卻涼颼颼的,心裏不受用,也不怕那主任笑話,遂去牽了主任的衣後襟,噤聲跟著。
走出一段,又聽主任說:“到了。”已經掏出火柴,又擦亮了,香火趕緊四下一瞧,驚道:“哎呀,走到陰陽崗來了。”
那主任說:“不是陰陽崗,是烈士陵園。”
香火說:“你不是說帶我回你家嗎?”
那主任道:“是呀,這裏就是我的家。”
香火說:“你也是烈士嗎?”
那主任說:“我隻是沒有機會,有機會我也會當烈士的。”
香火大氣不敢出,但那臭嘴偏又閉不住,歎道:“爹,爹,我怎麼這麼命苦,到哪裏都和鬼打交道。”
那主任正色道:“我又要糾正你了,在這裏,你不是和鬼打交道,你是和烈士打交道。”
香火還想饒舌說:“烈士就不變成鬼了嗎?”話沒出口,已經嗬欠連天,眼淚鼻涕都下來了。他一打嗬欠,那主任也困得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便由主任帶著,兩個鑽到原先的辦公室裏,蜷在一起,好歹將就了一晚。
香火睡得不踏實,躺一會兒,就過去摸摸主任的腿,隔著褲子,摸不出冷熱,不放心,伸進褲管再摸摸,熱的,才放了點心,再睡。
主任早晨醒來說:“我昨天做夢了,夢見一隻大螞蟻,很討厭,老是來煩我,在我腿上爬來爬去。”拉起褲腿看了看,說,“沒有咬我,真的是個夢。”
天亮了,香火的膽子又回來了,說:“我也做夢了,夢見一隻大蜘蛛,織了一張大網,後來蛛絲斷了,網掉下來。”
那主任說:“罩住了你。”
香火想了想,說:“罩的不是我,也不是你——”又想了想,想起來了,“哈,罩住的是小師傅。”
那主任一聽小師傅,起先倒是一喜,隨即想到這是個大頭夢,才晦氣地“呸”了一口,起身從抽屜裏翻出些發了黴的餅幹,兩個胡亂填了一下,就出了辦公室。
香火緊緊跟隨著,到烈士陵園轉了一個圈子,見這陵園裏,凡有牆的地方,都張貼滿了標語口號,沒牆的地方,揀那烈士的墓碑,甚至電線杆上、樹幹上,也到處刷上,處處不漏,有打倒某某主任的,也有是打倒某某某、某某某的,香火並不知道這某某某是誰,那某某某又是誰,想必是和這某某主任一樣的走資派,要不便是躺在地底下的烈士了。
香火就歎出一口氣來,說:“原來烈士也和菩薩一樣,保佑了別人,卻保佑不了自己。”
主任卻又不承認他的話,說道:“你又錯了,他們一直都在保護你。”
香火說:“我才不稀罕他們保護,畢竟我是活的,他是死的,怎麼可能混到一起。”
那主任說:“憑你還是個香火,覺悟真低,連你家佛祖都講究個生死輪回,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生生死死,如同來來去去,所以這生與死,有什麼所謂?”
那主任直將生死放在嘴上打滾,香火甚不受用,懶得再與他說道,老在這死人窟裏轉圈子,身上寒絲絲的,時間長了,怕得上個傷寒症,趕緊說道:“既然生和死也是無所謂的,那你就留這兒死吧,我得出去活了。”
那主任奸笑一聲說:“你既然進來了,隨隨便便就出得去嗎?”
香火嚇得大喊起來:“你幹什麼,你要綁架我?你不會是閻羅王派來的吧?”
那主任說:“我是誰派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和我一起將這些墓碑弄幹淨了。”
香火放了眼一看,那烈士的墓碑上,有的貼上紙條,有的用墨水寫上字,還有的甚至澆上了柏油,香火趕緊說道:“封條墨水歸我,柏油歸你。”
那主任倒不曾再計較,說:“且搞起來再說了。”
兩個開始清理烈士墓碑上的汙髒,香火隻需要用水來衝洗,那主任費了難,柏油衝洗不掉,得用鑿子來鑿,敲打得手上都起了泡。
香火雖然不用費這個力,可他耳朵裏滿是“啪嗒啪嗒”的敲擊聲,嫌煩,跟主任說:“這麼費勁,弄它作甚,他們又不知道的。”
主任說:“他們知道的。”停頓一下,又強調說,“烈士真是地下有知,你若不相信,我就給你講個故事。”
香火說:“地下有知的故事,你別講了,我不愛聽。”
說了一番話,兩個又逐個兒往前擦洗,香火擦到一塊,看到一個名字,奇道:“咦,董玉葉,這難道是個女的?”
那主任看都沒看,就說:“是女的。”
香火說:“你怎這麼肯定?”
主任說:“你看她名字不就知道了。”
香火挑事說:“那不一定,有的男人名字偏偏像個女的,我們村子有個叫孔金花的,就是個男的,那還是花呢,你這個什麼葉,就不一定是女的。”
主任口氣強硬起來:“我告訴你,她就是女的!”
香火說:“你見過她?”
那主任說:“你別管我見過不見過,她就是女的!”
香火道:“這就奇了,世上哪有認名字就判男女的。”
主任急了,打胸口裏摸出一個小包包,打開了遞到香火眼前,香火想拿,他又不給,隻是舉了讓香火看。
香火看清楚了,是一張舊照片,確是個女的,心裏想必這就是那董玉葉了,可偏又跟他作對說:“誰知道她是誰,你別拿她來冒充烈士。”
主任發脾氣罵人說:“姓孔的,你張臭——”
香火趕緊打住他說:“你喊錯人了,我不姓孔。”
那主任改口道:“姓香的,我告訴你,就是她,這個女的就是烈士!”
香火嘀咕說:“女的還當烈士?”
那主任激動道:“女的怎麼不能當烈士,女的當烈士,更不了起!”
香火倍覺這主任無聊、無趣,主任卻給他來了個驚喜,擦幹淨烈士墓碑後,主任到辦公室,扯出褲腰帶上的那串鑰匙,找出其中一把,打開辦公桌上的一個抽屜,香火探頭一看,裏邊竟是他好長時間都沒有見到的錢,乍一見之下,竟有些認不得它們了,問道:“這是什麼?”
那主任說:“這是公款。”
香火說:“你要幹什麼?”
那主任也不說話,拿了一點錢就往外走,香火緊緊追上,才知道那主任竟然帶他上館子來了,又驚又喜,還惦記著後麵的光景,擔心說:“吃了館子再到哪裏去?”
那主任瞧不上他,說:“那還用問?”
香火道:“是不是再去找我小師傅?”
那主任說:“那還用說?”
香火吃得興起,說道:“你光找小師傅有什麼用,你有沒有找過印空師傅?”
那主任說:“誰是印空師傅?”
香火說:“這世上隻有兩個人知道我小師傅的爹娘,一個是我師傅,可惜他已經犧牲了,還有一個就是印空師傅。”
那主任急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香火說:“你也沒有問我呀,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再說了,你先前也沒有請我下館子呀。”
那主任急著打聽印空師傅的下落,要的菜還沒吃完,就起身走,香火怕被扔下,也隻得跟著走,恨得直打自己嘴巴,端了一盆炒肉絲想溜,被夥計擋下了,說:“你可以把肉吃下去,盆子你別想帶走。”
香火吞下一盆子肉絲,一直噎到嗓子眼上,追在後麵埋怨那主任:“哎喲,哎喲,你噎死我了,哎喲,哎喲,你撐死我了。”
那主任頭也不回,腳底生風,很快到得道邊一破廟前,香火抬頭一看,叫個“一宿庵”,奇道:“一宿庵?這算個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