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宛如被輾過的青蛙趴倒在地,身體微微抽搐,看不出有起身的意思。濃密的陰影在他的頭部擴散,仔細一瞧才發現是一大灘血,也許是鼻梁斷了,也可能是牙齒碎了。
「……我看見兔吉小弟被帶進小巷子裏,連忙追了上來……對不起,我慢了一步,不過已經沒事了。」
事發突然,在一片啞然無聲中,一句輕柔的話語悄然綻放。
「我會馬上解決這裏,等我一下哦。啊,好孩子不能看。」
兔田費盡千辛萬苦抬起頭,壓住他的男子也全張大了嘴往上瞧。
在剛才棒球帽男子站的位置上,有個身影傲然挺立,那人正是小菊。
「你們他媽的搞什麼鬼——!我要你們一個個頭破血流!」
小菊拋下平時的優雅姿態,發出憤怒咆哮,隨即入一陣黑色旋風,朝壓住兔田的男子一陣疾打。
他化成牛鬼蛇神,隻往對方腹部揍了一拳,就能讓那人的雙腳離地;而且光用單手就能把人揍飛,由於他輕鬆做出無視物理法則的激烈動作,甚至害得兔田忍不住懷疑「咦?人類的身體難道是用泡棉做的嗎?」這樣的念頭。對兔田來說,小菊的出現保證了自己的安全,他抱著差點沒哭出來的支心感,為了不打擾小菊,決定趴在地上裝死。
「——哼,隻有氣勢嚇人,真是一群無趣的小鬼。」
片刻過後,上演全武行的小巷子裏寂然無聲,就連小菊輕聲喘氣的聲音也能清楚傳到耳裏。四名應該早已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的男子趴倒在地,其中站著的隻有小菊。他超然矗立,可說是力壓群雄,而且全身上下毫發無傷,令人不禁讚賞,而且更是驚訝。他的身形魁梧,岩石般的肌肉猶如不遜於外表的戰鬥能力結晶。
「你還好嗎?兔吉小弟。」
「……手,我的手保住了……好痛……」
小菊整理了一下頭發,朝兔田伸出手。兔田在他的幫助下,忍住全身劇烈疼痛,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站了起來。
「對了,他們怎麼會纏上你呢,勒索嗎?」
聽見小菊的問題,兔田搖了搖頭,非常肯定地答道:
「不、不是……那些人應該是誌鷹學長派來的……咳……!他們說是受人之托……」
兔田一開始也以為是勒索,可是他們說溜了嘴,說出自己是「受人之托」。兔田這才想到,會拜托別人來揍自己的——
大概就隻有誌鷹了。誌鷹原本身上就帶著不良少年的氣息,會認識這種人、會使出這種手段也不稀奇。尤其是他看過裏麵其中一名男子——也就是他在校門口撞到的那個把棒球帽戴得很低的男子。男子應該是在那之後一路尾隨他,他會聽到自己的名字也不是錯覺,那是為了確認他就是兔田本人。
「呿!……居然使出這麼卑劣的手段……!」
小菊迅速掌握事情的來龍去脈,顯得更是氣憤難平,緊咬住下唇。接著,他猛然屏住氣息,提心吊膽地又問了一句:
「欸,兔吉小弟,你沒事吧?」
這句「沒事」的意思和剛才不同,關心的不是他的身體狀況。
小菊一定以為兔田的個性軟弱,說不定會屈服於剛才的暴力之下。
確實,過去的兔田隻要遇上一點小挫折,便會完全喪失抵抗的力氣。
「——咳,我、我沒事。事到如今,他們別以為這麼點小威脅就能打倒我。」
可是,現在的自己與以往不同,早已做好奮戰到底的覺悟。
所以就算打得他傷痕累累,他乜不屈服,甚至更堅定了對抗誌鷹的泱心。
兔田強忍遍及全身的疼痛,咧嘴一笑,小菊盡管有些訝異,眼神還是瞬間閃耀光芒,抱緊了兔田。
「天啊!這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堅強啦~~!我都快迷上你了呢~~~~~!」
「呃!小、小菊學長……痛、好痛苦……!」
不過,他們沒什麼閑工夫玩鬧,小巷內突然響起警笛以及喝斥聲。
——你們在那裏做什麼!
仔細一瞧,兩個警察從大馬路上趕了過來。
小菊一注意到他們,連忙放開兔田,忿忿地罵了一聲。
「討厭啦!要來就早點來嘛!兔吉小弟,快逃!」
「咦?為什麼?隻要解釋清楚,他們應該能理解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四名男子像屍體一樣隨處癱倒在地,但這是屬於正當防衛,所以不用怕警察來,反而更應該說明事實真相,讓這些流氓受到社會製裁才是正確做法。兔田這麼想,小菊卻一口駁斥了他的想法。
「不、不行啦!警察不會聽我的話!我把他們打得這麼慘,警察隻會把我當成加害人,把我送進留置室!」
「咦?留、留置室?怎麼會——」
「我以前到處鬧事的時候被警察抓過好幾次!他們認定我是慣犯,把我列在黑名單上啦!」
「…………」
這麼一提,兔田想起高木媽媽曾經暗示小菊有過打架鬧事的過往,從剛才他大鬧的樣子看來,兔田毫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他不禁感歎,學長的人生也是波瀾萬丈。
小菊堅持要逃,隻是兔田受了傷,很難逃過警察的追捕……這時,小菊一手拿起兔田的書包,另一手輕鬆地順手把他扛在肩上。
「好啦,我們要逃走囉~~~!」
然後,小菊使盡了全力奔跑。
「~~~~哇、哇!小、小菊學長,慢一點!」
「閉嘴!小心咬到舌頭!」
小菊肩上扛著一個人,還是迅速拉開與警察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衝到了大馬路上,混入人群中。實在是非常驚人的身體能力。
就這樣,兔田和小菊逃離了流氓與警察,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
校慶準備日第二天。由於需要就表演舞台做最後一次確認,主辦單位因此通知請各表演團體的代表前往第一體育館。兔田剛踏進第一體育館,就有個戴著校慶執行委員臂章的女孩子踩著小碎步跑了過來……他一認出那是誰,厭惡的情感就在心中蔓延,令他不由自主板起了臉。
「啊,兔田同學,你是來確認舞台的嗎?」
「唔,嗯……」
「加油唷~本來還沒確定的團名已經定為脫兔的反擊了呢,我看到海報囉。明天我得到處幫忙,不曉得有沒有時間,有時間我一定會去幫你加油。」
擺出親昵態度和他說話的是千咲。千咲的笑容還是一樣甜美純真,在確認時間表和說明當天的注意事項、器材使用方式時,她的笑容始終不變。因此兔田盡管看穿了她的真麵目,卻狠不下心冷淡回應,還是跟著千咲的話老實點頭。漸漸的,他開始懷疑自己在教室外頭偷聽到的對話隻是惡夢一場,或是聽錯、誤會了——這樣的想法愈來愈強烈。兩人當麵這麼一聊,他實在不認為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會叫自己「那個東西」。
不過,兔田眼中的千咲終究隻是幻想。
「千咲。」
兔田在和千咲講話時,千咲背後突然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
與兔田的陰霾臉色相反,千咲的臉上瞬間綻放出陽光般的燦爛笑容。
他應該是來做最後確認的吧。朝千咲露出寵愛目光的誌鷹就站在那裏。接著,誌鷹的視線移到兔田身上,他的嘴角依然含笑,隻是惱怒地眯細了眼。不過,兔田毫不畏怯,甚至挺起胸膛,迎麵瞪了回去。
他不害怕麵對誌鷹,動搖他內心的是誌鷹出現後,千咲丕變的態度。
「我是來了解當天的活動需要注意什麼,你在忙嗎?還是我等一下再來?」
誌鷹問著千咲,意有所指地看了兔田一眼。千咲一聽,嚇了一跳,瞥了一眼兔田後急忙回道:
「咦?沒這回事,我們隻是在講一些公事,而且已經結束囉。」
千咲臉上依然帶笑,隻是由語氣和氣氛的細微變化,都可以看出千咲對兔田的真正感受。
「兔田同學,漫研社那邊也很忙吧,加油哦。」
「……嗯。」
千咲用淡然的態度擺出明顯想趕走兔田的意圖。她雖然不想因為對待兔田冷淡,而被人認為是冷血的女人,卻也判斷要是因此把誌鷹擺到第二順位,那就是本末倒置了。所以她趕走兔田,以誌鷹優先。事情再單純不過了。
千咲趕他走,他在這裏的事情其實也已經辦完。他於是匆忙離開,隻是有一件事令他不禁在意。
那就是誌鷹臉上表情的變化。在千咲背後,誌鷹一直以充滿敵意與憎惡的眼神瞪視兔田,隻是在千咲提到「漫研社」這三個字的瞬間,他的嘴邊泛起了嗜虐的笑意。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一路想著,走到社團大樓前時,恰巧碰見分別從不同方向前來的阿金、小菊和乃香。
「嗯。」、「哎呀。」、「哇哈哈哈!真巧!」、「啊,大家好。」
兔田覺得這情形實在令人發噱,嘴角自然輕揚。
「——對了,你們知道嗎?小兔在校慶結束後要封筆不畫漫畫,用功念書參加大學聯考呢。我昨天和她確認過了,她看起來是認真的哦。」
「咦!?」
四人在前往社團大樓時,小菊突然提起這件事,乃香聽了倒抽一口氣。
阿金平靜表示「我早就知道了」,兔田也已經聽說,四人當中似乎隻有乃香還被蒙在鼓裏。不管是昨天知道這件事前的小菊,還是此時透過小菊知道這事的乃香,兔毛成為什麼沒把自己在校慶舉行個展後就要專心準備大學聯考的事告訴他們呢?兔田不禁有些納悶。
不過更令他不解的是乃香知道這件事後的反應。
「這樣啊……她打算這麼做啊……不過這是她的決定,還是得尊重她的意思。」
乃香在口中喃喃自語,神情凝重又難掩哀傷。
她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呢?不過是準備大學聯考而已嘛……兔田訝異蹙眉,阿金像是要解決他的疑問似地接著說道:
「沒認真念過書的家夥突然說要參加聯考,實在太奇怪了。要是兔子突然扇動耳朵想飛上天,也是會心生焦急的吧?小兔的情形就和那一樣囉。」
原來是這樣啊。確實比起自己,乃香他們認識兔毛成的時間更久,對兔毛成的印象也和自己不同,可是……兔田還是不太能釋懷。
「不過就因為這樣,這次的校慶更得全力以赴!兔吉也是,就當作為了小兔吧,我們一定要留下美好的回憶!不能有遺憾!」
乃香開朗地為兔田打氣,他於是也跟著拋開心中的渺小疑惑。乃香說的沒錯,這次的校慶對兔毛成來說很重要,絕不能帶著遺憾結束,一定要全力支持——
兔田心中默默燃起鬥誌,下定決心,走到漫研社活動室前。從門上的小窗可以看見活動室內開著燈,也就是說兔毛成應該在裏麵。
「小——————兔!被班上同學排擠的孤單可憐人,為了找尋藏身的地方逃到這裏來啦,讓我們躲一下吧!」
乃香一馬當先,率先走進活動室。
「欸,不要亂戳別人痛處啦。」
阿金抱怨著,和嗤嗤笑個不停的小菊一起走進漫研社。兔田也跟在他們後麵,準備進去,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乃香、阿金和小菊一進活動室,就馬上在門口停下腳步。
「發生什麼事了嗎?」
兔田覺得奇怪,穿過一動也不動的三人身邊,進到活動室裏——然後,他和其他三人一樣,啞口失聲,呆杵在原地。
「……咦?」
眼前的景象令他不敢置信。
他昨天來的時候,活動室裏早已準備妥當,隨時可以迎接校慶的到來。室內整理得幹淨整齊,兔毛成的畫作全貼在展示板上,另外擺設了長桌及椅子提供試閱兔毛成的漫畫,也準備了一個可供閱讀漫研社過去作品的專區,兔毛成個展的空間設置可說已趨近完成。
然而,此時的活動室內完全看不出即將舉行「個展」。
應該存在的東西不複存在。
貼在展示板上的畫作、擺在長桌上的漫畫、漫研社過去的會刊,沒有一樣剩下。
取而代之的是積雪般的大量紙花,撒遍整間活動室。
不需要特地撿拾,也知道這些紙片是什麼。
那些是漫研社過去的會刊以及兔毛成的漫畫與畫作。
兔毛成不眠不休,使盡渾身解數趕製的多幅作品,全遭人撕成細碎的紙花,隨處亂撒。
至於兔毛成則是茫然自失地癱坐在災難現場中央,自己那些已然成為碎紙的作品上。她把手放在地上,以指尖輕觸紙花。
過了一會兒,她總算對兔田他們進到活動室內出現反應,緩緩回頭。
「——哈哈,我今天一來就是這個樣子了。」
她露出死氣沉沉的雙眸,說出比蚊鳴還輕細的語聲,無力地笑了一下。
「…………!」
兔田喘不過氣,說不出話。
不用想也知道凶手是誰。
那人的目標不隻兔田。
誌鷹攻擊的對象不隻兔田。
「這個混帳!」
小菊似乎也立刻察覺出凶手身分,發出激憤的粗啞怒吼,眼看就要奔出活動室,阿金隻好急忙抓住他的手。
「慢著,小菊!」
「放開我,阿金!他不隻對兔吉小弟出手,居然連小兔也不放過……!我絕不原諒他!我要殺了誌鷹這個混帳!」
「唔——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一動起怒來,後果可不是好玩的!冷靜點!喂,乃香!你也來幫我阻止他!」
「咦?我才不要,我要和小菊一起去,我們要一起殺掉誌鷹。」
「喂!?怎麼連你也這個樣子!」
小菊與乃香如鎖鏈纏身的野獸般迸出殺氣,阿金則是用身體擋住他們。在三人打成一團的同時,兔田在一旁因為事情的嚴重性愕然愣立。
完了。
兔毛成的校慶完了。為了這最後一次的校慶,她努力投入製作、卯足全力的個展,全毀在誌鷹手裏了。
比起以往遭到譏笑,昨晚被流氓當球踢,此刻一股更為銳利而激烈的痛楚貫穿他的胸口,令他心跳加快、心痛欲裂。
他憎恨,他懊惱,一想到兔毛成的心情,他的心情就無比沉痛。
為什麼。
為何這世上竟容許如此頑劣的行為,任人隨便惡意踐踏他人的努力。
為什麼會這樣——想到這裏,兔田突然眼前一黑。
做出這事的人確實是誌鷹,不過誌鷹為什麼要對兔毛成出手呢?原本不認識兔毛成的誌鷹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這都得怪你草率行動,害得自己身邊的人跟著遭殃。
誌鷹會對兔毛成伸出毒手的理由隻有一個。
「……是我……都是我的錯……我要是不說要上台表演,兔毛成學姊也不會……!」
自己會起而反叛,全是因為兔毛成在一旁煽動。
要不是遇見自己,兔毛成的個展也能順利舉行。
與自己的相遇,把她逼入了絕境。
「……起……」
他的身體不住顫抖。
「對、對不起……!對不起!」
無法以罪惡感簡單帶過的強烈自我厭惡與自責的念頭,勒緊了兔田的脖子。
「~~~~!」
「兔吉!等一下!」
兔毛成製止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兔田卻像是要甩開她的叫喚,頭也不回地奔出活動室。
他沒有回頭、沒有分心,不顧一切地逃出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