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卷 第1章 如果有時光機(1 / 3)

那一天的休息時間,堂上班為這個話題聊得起勁——正是手塚跟鬱差不多適應了三正的階級,而大夥兒也漸漸習慣鬱改姓堂上的那陣子。

說起對鬱的稱呼,起初還挺讓人為難的,不過周遭的人私底下都用舊姓喚她,倒也解決了問題。公務上,其他單位的下士官會加上階級,所以都聽得出來是在叫誰,算是隊裏的慣例。萬一夫妻兩人同屬一個階級,那就得費事點兒用全名來區別。幸好堂上跟鬱不必擔心這個。

「我真想再次回到結婚典禮的那時候~」

鬱難得露出小女孩般的神情,語帶陶醉。

「對啊,笠原小姐的美人魚晚禮服真是漂亮。高個兒女性穿那種禮服,看起來就是特別合襯。」

小牧兜了個漂亮的圈子讚美鬱,堂上卻潑下一盆冷水:

「要回去你自己一個人回去,我可不奉陪。」

「為什麼?堂上教官,你不喜歡我們的結婚典禮嗎?」

「你還好意思問!」

被堂上這麼一喝,鬱縮起腦袋。

「那又不是我害的……」

他們事前大概都打點過,要隊友在婚禮上高抬貴手,玩笑別開得太過分。不料,穿著燕尾服的堂上伴著新娘子鬱一踏進婚宴會場,便聽到一陣洪亮的吆喝從主桌附近傳來。

「唷,白馬王子!」

這帶頭的罪魁禍首,想也知道是誰。更糟的事,原本都講好了的司儀,竟然滔滔不絕地對著全場賓客開始述說「白馬王子」的典故,活生生來了個陣前倒戈。

身為新郎官,堂上當然不能像平時那樣擺臭臉,也不可能當庭開罵,隻能在敬酒時繞到隊友桌去呲牙咧嘴。

除此之外,堂上在宴會中始終保持著笑容,隻有鬱知道他是硬擠出來的。

一生一次的終身大事,就這麼成了堂上的心靈創傷。

不過,也隻有鬱明白,其實堂上並不是那般討厭那場婚宴,而是心情複雜。鬱的母親本來就反對女兒任職於戰鬥單位,對這位長官女婿也隱約不肯接納,卻因這場婚宴大爆料一口氣化解了所有的心結,還驚喜交加地喊了一聲:「原來那個白馬王子就是他呀!」

就這一點而言,堂上應該要感謝惡搞大魔王玄田所率領的吆喝部隊,不過,這算是他跟嶽母之間的家務事。

「那堂上教官,你想回到過去的什麼時候?」

「……無可奉告。」

堂上板著臉孔應了這麼一句,卻被小牧吃吃笑著出賣了。

「他不想回顧的過去可多了。幾乎都是跟酒有關,比方宿醉之類的吧。」

「宿醉?」

見鬱和手塚一齊驚叫,小牧外頭想道:

「咦,笠原小姐,我沒跟你說過嗎?他去比酒會沒分寸的混酒亂喝,結果啪噠醉倒……」

「啊,白酒摻寶礦力?」

「不隻呢,搞到最後,堂上跟玄田隊長單挑……」

「好了,別說啦!」

堂上想去捂小牧的嘴,小牧卻擋下他的手,一麵與他格鬥,嘴巴扔講個不停。鬱見狀便走上前去,揪起堂上的一隻手臂反扭在後。

「喂,鬱!你怎麼反過來幫外人啊!」

「都隻有你知道我的蠢事,不公平嘛!」

眼見鬱故作嬌憨地笑,堂上怒目罵道「回到家就給你好看」,同時也放開了小牧,大概是自知單手製止不了他。

「哎,後來當然是玄田隊長贏,這就不用我說了,但是精彩的在後頭。玄田隊長叫我們立刻帶堂上去催吐,免得急性酒精中毒,我就把堂上拖去廁所,因為他當時已經不省人事了。才剛要用指頭掏他的喉嚨,這下可不得了,他吐出來的東西根本就沒有固體,完全是酒,嘩啦嘩啦的像噴泉。」

「幹嘛要拚成那樣呢?」

手塚問道。小牧又吃吃笑了起來。

「還不是因為堂上酒量好啊。還是菜鳥的時候,每次都看他喝完全場還能麵不改色的幫著善後,前輩們就設計那場比酒會想探他的底。這下好了,堂上不服輸的性子被激出來,就跟玄田隊長杠上,我們甚至請隊長防水,結果也沒好到哪裏去,大宿醉就是堂上死要麵子的代價。我記得訓練場還專門為他擺了嘔吐桶和漱口用的瓶裝水,就看堂上用跑百米的速度衝去吐完再回來訓練。喂,你那一天來回跑了幾趟啊?」

「我早忘了!」

聽到堂上沒好氣的啐道,鬱和小牧早已笑得不可遏抑。

「真的很誇張!要論不服輸,叫他第一名!」

「那是以前的事啦!過去式!」

「但我真沒想到,原來你做事這麼瞻前不顧後呢!」

「身為現在進行式的你,有臉爆笑成這個樣子嗎!」

「算啦,反正事實上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敢跟堂上比酒量了。」

小牧插嘴道,為自己的爆料收拾場麵:

「大夥兒是挑戰失敗卻不甘心,最後才把玄田隊長請出來的,想不到差點兒把堂上搞成急性酒精中毒,嚇都嚇壞了。策劃那次活動的前輩應該被隊長狠狠罵了個狗血淋頭吧。當然,堂上過分倔強,也少不得要挨一頓訓。」

他當年倔強的地方一定更多吧——開始和堂上共處一個屋簷下的鬱能夠體會。再想到能夠年紀的堂上會是多麼青春魯莽又傻氣,她覺得特別可愛,忍不住調皮地歪嘴笑。

「手塚呢?」

鬱問道。手塚像是早就準備好答案:

「我想回到喝完悶酒,又被你塞了一瓶運動飲料而醉倒的那一刻。」

鬱的笑意頓止,換堂上笑得邪裏邪氣。

「要是現在的我可以回到那一刻,我一定會搶走那瓶運動飲料,然後對著當時的我好好說教一番,告誡他再怎麼醉也不該隨便拿那女人給的東西來吃。沒認清對象就胡亂相信對方是輕率之舉。嗯,還要叫他跪坐著聽訓,要跪坐著。」

「喂,人家要罵自己,不是罵你呢。因為罵了你也是白罵,哈。」

堂上那打趣的口吻顯然是在報複,鬱眼見情勢不利,轉身找台階下。

「小、小牧教官呢!」

還沒答題的隻剩小牧一人。但見他笑得和氣,一開口卻同時戳中這對蠢夫妻的要害:

「菜鳥時期吧,就是新訓活動『熊來驚』的那時候。真希望我早知道那是設計好的,那麼『熊來驚』的稱呼就是我了。」

堂上滿臉嫌惡地瞪向小牧:

「你這個人就是這麼討厭,就算在這種場合也絕不透露自己的弱點。」

「因為有你一路做我的前車之鑒嘛。」

「那也不該連我一起損呀~~~」

「你說這是什麼話,夫妻不就是要福禍與共嗎?」

「咦,對了。」鬱趕緊轉移話題,望向辦公室後方。

「緒形副隊長呢?要是有時光機,你想回到什麼時候?」

一直默默處理公文的緒形,這時停下了手邊的事情,像是思索了一會兒。

「……大學時期吧。」

見緒形的眼神飄渺,鬱不禁揣測起他此刻的心思,卻見堂上站起身來。

「休息時間結束了,回去訓練羅。」

她覺得平常的休息時間好像沒這麼短,而手塚也露出訝異的表情,似乎也是這麼想。卻見小牧跟著起身離席,他們也隻好乖乖照辦。

目送提前結束休息的堂上班走出辦公室,緒形猜想他們是為了體恤自己。

想回到大學時期——正確來說,是大三的那一年:還沒有決定出路,未來就像是一片空白的那個純真年代。

跨越不惑大關已經是兩年前的事。回想起那段歲月,一切卻鮮明得隻像是昨天。

也許,正因為那是一段再也無法挽回的過去,才使它隨著年紀增長而愈發鮮明。

*

緒形大學讀的是法學係,和那個女孩修同一堂課。

那堂課上有不少模樣出眾的女孩,她在那之中算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個。文靜寡言,自我主張不強烈;講得好聽是清秀嫻靜,說穿了卻是平凡至極。

自然而然的,男學生的眼光都朝那些活潑奔放的標準美女集中,但對原本就好沉默的緒形而言,那幫女孩的花樣活力卻是他無福消受。問題不在於她們,而是他自己覺得難以親近。

比較聊得上話的,勉強就是那個女孩了。

竹內加代子——這名字並不特別,他卻牢牢地記上二十年,這在兩人的寒暄都還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當時,根本是始料未及。

「緒形同學,為什麼你很少跟別的女孩子講話?」

跟緒形相比,加代子算是那麼多話一點點,所以她有此一問。

「這個嘛……」

緒形一時答不出來,加代子卻極有耐心的等著。他們之間的對話常是如此。對緒形來說,這也是對話成立的先決條件。

當時的這個問題,好像也花了他很長的時間才想出答案。

「別的女孩子……的時間流動速度跟我不太一樣……她們講話都很快,話題一轉換,我的處理速度跟不上。」

老實說,都是對方先受不了。從進大學起,緒形也交過幾個女朋友,全都是對方主動表白的。

可是,個性積極的女孩也大多活力充沛。緒形很不愛講話,覺得能跟對方靜靜坐在一起就滿足了,女孩跟這種空氣也似的男人相處,很快就膩了,往往不到三個月就主動求去。

其中有好幾次,對方甚至連「提分手」都忘了要做,直到緒形看見那女孩跟新男友挽著手擦身而過,還笑著向他打招呼時,才驚覺自己已經被甩了。對方應該沒有惡意,大概是真的忘記自己拋棄緒形了。

他們走過後,緒形聽見兩人的對方:「是誰啊?」「同班的!」

緒形可沒有這麼糊塗或健忘,而是真的不記得他們之間有過「回複到原本同學關係」的手續。但在對方的心目中,或許就是這麼處理了一段感情。

話說回來,自己甚至沒有向人抱怨「這是怎麼回事!」的霸氣,也難怪對方會連分手都忘記提。看著他們走遠,緒形也沒力氣把他們喊住,隻能暗暗祈禱那已經是前女友的她,能在下一段感情順順利利。

「可是你在課堂上發言時講得那麼生動流利,立論也滿紮實的,不是嗎?」

加代之追問得尖銳,令緒形也重新思索起來。

然後又是一陣堅忍不拔的等待,才等到了他的回答:

「哦——大概是我在課業之外的轉換太極端吧。跟人閑聊時,我就把大腦關機了。我的腦子可能沒法在關機之後還繼續高速運轉,所以就……」

沉吟再沉吟,緒形在腦中搜索著用字。

「……應接不暇?差不多是這種感覺。跟一群人同時聊天時,我老是覺得來不及反應,但竹內同學你大多獨來獨往,而且肯等我把話講出來。」

頓了一頓,他又補上「人又文靜,我跟你講話比較不緊張」兩句,卻見加代之促狹的笑了。

「最後那兩句,是你被我騙啦,緒形同學。我一點都不文靜,甚至也不穩重呢。相反的,我的性子比一般人還急躁,卻怕跟人起衝突,所以才裝得文靜,不引人注目。」

在這之前,他隻當加代之是個性情溫吞的話伴;隻覺得她沉穩內斂,相處時使人平靜。

但在那一抹淘氣的笑容之後,他開始留意起這個名叫加代之的同學了。

兩人之間的關係出現變化,是在大三暑假的一次校外研討會活動中。活動在濱海度假地進行,學生們晚上住在民宿,上午研究專題或研討,若經教授許可,下午兩點後就可以到海水浴場去玩。

緒形也帶了泳褲,但加代之說她不會遊泳,總是待在民宿,所以緒形自然而然的就選擇留下來陪她了。其他學生都頂著一天比一天黑的夏日肌膚跑來跑去,唯獨緒形和加代之的膚色仍和初到之時一樣。

「緒形同學,你也不會遊泳嗎?」

不遊泳,他們就在附近散步。緒形聽她這麼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的運動神經並不差,雖不是多麼傑出,但也稱得上體育全能,長泳數公裏更是輕而易舉之事。要是加代之願意去玩水,他當然樂意加入海中陣營,尤其是她穿上泳裝的模樣——緒形承認自己有點想看。

「我會,而且其實我體育方麵還滿擅長的。」

「那你可以去跟大家一起玩水呀,不用來陪我啦。」

「要是隻有我一個人,或是全班同學都一齊,還可以玩出樂趣,可是現在情勢複雜唷。」

盡管對男女交際之事少根筋,誰對誰有意思之類的風聲總還是會傳進緒形的耳裏,當然也包括男生之間的「清場預告」。

「我這個人,一玩起來很容易玩瘋的。要是那種心機重重的氣氛相愛玩,得顧忌很多事情,萬一沒顧慮到,對人家就不好意思了。而且我在玩的時候不想在意那麼多,隻想放開心胸的玩。」

「跟我散步就算放開心胸的玩了嗎?」

「我喜歡散步啊。」

柏油路麵上鮮明的人影,狂烈的陽光和蟬聲唧唧。

「平淡是平淡,卻很能體會夏天的感覺。」

以前出外旅遊,並不覺得在盛夏午後散步時一種樂趣,此刻和加代之慢條斯理地閑聊,一麵走在陌生的道路上,卻是格外有味道。而且踩著落在地麵的影子走路,好像玩遊戲似的。隻是加代之要麻煩一點,戴帽子擦防曬霜,抵禦紫外線的工夫馬虎不得。

在夏天,女孩兒們有的想曬黑,有的卻不想,緒形倒是知道的。加代之看來是不想曬黑的那一派。這一點又讓他覺得可愛,原來她也有普通女孩的一麵。

入夜後的雞尾酒會仍舊是青年男女的戀愛心機攻防戰。教授離席之後的續攤,通常才是好戲開鑼的時刻。

緒形和加代之可不想傻傻的被抓去當分母,向來早早端出退場的藉口,走為上策。通常是加代之先宣稱:「我有點醉,先走羅。」待她離場後,緒形再找機會開溜,大致循這個模式。

他總是等加代之走了好一會兒才離席,為的是避人口舌,怕他們一起離席會惹來閑言閑語,令加代之困擾。當然,他倆並不是約好了一起這麼做的,因此緒形常常就此失去了加代之的蹤影。在為期一周的旅行中,找到她的機率大約是五成。

那一天,他心血來潮地往海岸邊去找。

抄捷徑往那片沙灘的方向走,遠遠就看見一個淺白的人影坐在那兒。她今天穿的是白色七分褲和細肩帶背心,外頭大概還罩了一件奶油色的薄罩衫。

確認場所後,他先彎到最近的自動販賣機去,按了兩罐烏龍茶。販賣機裏別的飲料不是果汁就是碳酸類,而從這幾日的散步經驗得知,加代之大多選茶。

「可以坐你旁邊嗎?」

大概光聽聲音就知道來者是誰,加代之頭也沒抬,聲音裏帶著笑意,隻說了聲「請便」。

「給你。」

他將烏龍茶遞過去,加代之笑著道謝,接過去就拉開拉環,想來是渴了。

「怎麼會選晚上來海邊。」

「白天太熱,人又多。我雖然不會遊泳,卻很喜歡四季不同的海呀。現在這時間來,白天的熱氣剛好散去。」

的確,屁股下的沙地隻剩微熱,他們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不同的隻是周遭景色——她形容的這一片海,白晝暑氣盡消的夜之汪洋。

周遭景色的差異竟是如此之大啊。

他們的對話突然中斷,再回神時,唇與唇已如相互吸引似的疊在一起。分開後,唇上隻留柔軟的觸感,而他倆互相看著對方,臉上淨是不可思議。

「……我們剛才是不是接吻了?」

緒形問道。不知怎麼的,他總覺得唇間的那一抹感覺很夢幻。

加代之一如往常的吃吃笑了起來。

「不然試試?」

她建議道。浴室緒形將自己的唇覆了上去——直到那感覺夠真實為止。

「真的是耶。是吧?」

緒形重又問道,這一次,加代之隻是靦腆地笑著點了點頭。說也奇怪,在她給出這個肯定的訊號之前,他都以為自己已經追到了她,此刻卻反而全無自信。

既然她沒有抗拒,也不否定,緒形便壯了膽子開口,仍然喚她「竹內同學」:

「你願不願意跟我交往?我這個人不擅長講話,日常生活遲鈍又無趣,其實因此被好幾個女朋友甩掉過。竹內同學,你跟我說話時都很有耐心,我跟你散步或聊天也覺得特別輕鬆、自在,非常開心。」

這是緒形頭一次主動告白。之前談戀愛,總是對方興衝衝地靠近、旋風也似的折騰一番,然後又自顧自地離開他。好一點的會附上一句「你跟我想的不一樣」、「沒想到你是這麼無趣的人」之類的抱怨。

所以,這也是他頭一次發現——表白之後等待對方回答的這段時間,原來是如此痛苦。他覺得呼吸窘迫,心跳得好快,聲音又大,搞不好加代之都能聽見。

「我也喜歡你,覺得跟你在一起很開心。」

所以我好高興。

輕聲地如此說著,加代之握住了緒形的手。他們的手相握在沙灘的餘溫之上,那感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兩個悶葫蘆什麼時候湊在一起了?

班上似乎都有這種觀感,倒也沒怎麼拿他們的事開玩笑。

過完年升上大四,到了春假時,他們已經進展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明也,你打算怎麼安排工作?」

「有幾家已經內定,但我想去考二等國家公務員。一等畢竟太難,我不敢出手。」

「哇,這麼厲害。你想去哪個單位?」

「讀法學的八成會分到法務省吧……我爸媽都是當老師的人,篤信公職,說公家單位就是鐵飯碗。而且他們手上有王牌,不是嗎?」

想想是誰供你上大學的。

「也對,還是別讓他們講出這句話。」

「但我要是選擇不升學,他們又不準,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我覺得不公平,可是……說是懶得跟他們吵,也許隻是我的一種逃避心態吧……」

「也是一種孝順呀。」

每當緒形說些負麵的話泄自己的氣,加代之總會換個語詞替他轉換成正麵思考。

跟這樣的一個女孩相處,自己究竟回報了她什麼?他當年自認兩人交往幸福,可是現在回想,卻沒有了自信。

「加代之你呢?」

「嗯,說來慚愧,托我爸媽的關係,被地方銀行內定了,我會去上班。」

「不往法務方麵走嗎?」

同伴同學之中,繼續攻讀研究所的也不在少數。

「我覺得沒什麼興趣。我想去上班,學習適應職場,等到時間上有了餘裕,就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實是什麼?」

「不告訴你,說了你會笑我。這陣子,大家都把職涯規劃之類的事掛在嘴上,個個都有大誌向。」

他們念的是一所不算差的大學,到了畢業季,學生大多已經找好了出路。高談闊論關於就業的人的確變多了。

「哎,也不用這樣一概而論。你隻管照自己的步調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職涯規劃也不是用嘴巴說說就真能做到,比方是工作跟興趣的兼顧……我覺得那樣的人生更充實。」

這樣的說法不知有沒有錯?他的心中隱約不安,卻見加代之笑了起來。

「嗯。謝謝你。我會照自己的步調去走。」

緒形順利通過了國家公務員考試。

雖然早有耳聞國考的分發絕不會如考生所願,卻沒料到自己被分發的單位,竟是他最想規避的一個——

法務省媒體優質化委員會,優質化特務機關。

這個隸屬於法務省之下的組織,每每因強硬的檢閱手法而招致國民的反感。

然而,得知分發結果的那一刻,緒形並不是真的明白優質化法所欲消滅的對象,他隻是懊惱自己運氣差,被丟到一個顧人怨的單位。

所以,隻有他的雙親知道分發結果,至於其他人,緒形總是敷衍了事。

這一刻的逃避,讓他在兩年後狠狠地嚐到了苦果。

畢了業,他跟加代之的感覺繼續順利發展。

在加代之的拜托下,緒形在那間地方銀行開了戶,定期將薪水的一部分彙進去作為儲蓄。因此加代之也不疑有他,一直當他在法務省內部架構下的行政部門上班。

「欸,這個戶頭不用常常存也沒關係的。你隻要來開戶,我就可以算業績了。」

「嗯,不過我怕自己亂花錢,本來就想要一個跟薪資賬戶分開的戶頭。兩邊的用途不一樣,我比較好管理。」

若能繼續這麼交往下去,他打算娶她,到時就可拿這筆存款當作結婚資金。

每當想到這一點,他的胸口就隱隱刺痛。要是加代之知道他是優質化特務機關的隊員,會有什麼反應?

一加代之的為人,他會體諒的。

走上這一行,緒形當然是千百個不願意,但他們取締違反公序良俗的書籍和媒體,也不能說沒有導正風紀的效果。

就這樣,緒形一天天構思著藉口,心裏仍認定加代之會耐心地等他準備好說出口,一如以往。

入隊第二年時,他開始能夠在執行檢閱時切換自己的心清。

某一天的約會時,加代之喜孜孜地從包包裏拿出一本小說誌。

緒形認得那個封麵。那是兩天後才要發行的新刊,尚未上市,卻已被列為審查的目標。

加代之怎麼會現在就拿在手上?

「我跟你說,這本雜誌還沒上市唷。你猜我為什麼能拿到?」

他的喉頭一緊,隻能回答:「不知道。」

「因為出版社都會在發行前先送給有刊載的作家。」

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是——

「大學時我跟你說過,說我另有自己想做的事,你還記得嗎?」

在大腦中搜尋過一遍,緒形才點頭。

「我講的那件事就是寫小說。其實我還沒畢業時就開始寫了,隻是最近才在這個雜誌得到短篇小說獎。得獎作品就刊登在這一期,我想第一個向你報告。實際發行日是後天。」

他隻覺得滿腔莫名的怒火,直想找個非生物的對象朝它破口大罵:我當然知道是後天發售,還用說嗎!

加代之不知緒形的心思,卻是笑顏逐開地將雜誌遞給他,說故事很短,要他當場讀一讀。

「你用什麼筆名?」

「跟本名一樣,隻把名字的部分改成平假名。」

幸好,她不是檢閱對象——想到這裏,他有自覺可笑。知道這一點又能改變什麼?別的檢閱對象在同一本雜誌上刊登作品,就已經注定它要被沒收的命運。

想起加代之曾害羞地不願說出這個小小理想,那帶點兒嬌憨的笑容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而那笑容是多麼特別,隻有緒形有幸目睹。

如今,她的理想實現了,她也第一個來與他分享。

緒形不懂得評論小說好壞,隻看得出那是一篇青春小說。但是,文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加代之的風格,情節有著他熟悉的節奏,打動著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