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雲散了,日頭複出。日頭跟下雨前一樣毒,啞巴看一眼它,那芒刺直紮得他眼睛疼。他朝日頭“哇哇”詛咒了兩聲,就想到了得趕緊把旺子搬回家。他看看四周,連半個人影也沒有,就想到了回村裏叫人,但他不能讓旺子一個人留在野地裏,好在回家的路也不很遠,他決定把旺子背回家。
背活人容易,背死人難。難就難在四顧無人,啞巴咋能把沉重的旺子弄到背上呢?啞巴雖不能言,但他的智商不低,善於用腦使他的智慧勝過十全十美的人。他先把旺子挪移到大柳樹跟前,讓其背部倚靠住樹身,他屈膝蹴下,再設法讓旺子伏身到他背上,然後啞巴挺身直膝,使盡平生氣力,把旺子背了起來。啞巴背著無知無覺的旺子,踩著水汪汪的泥濘路,吭吭哧哧朝前走,他想即使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要把好朋友旺子背回家。
十五
石蓮中午一覺醒來不見了旺子,就知道男人偷著去州河邊地裏點種玉米去了。夜裏的噩夢還不時縈繞著她,她總擔心旺子出什麼事兒。她走到院子見太陽已照簷水坑澇,她知道日當正午,是太陽一天中最毒火的時刻,她自言自語,那塊地的活計要幹完一個人最少也得三四晌,反正鬆緩些好,待後晌再下地也涼快,人不吃虧。唉!旺子那死強的牛脾氣,是不會這麼做的,他幹活從不躲避,這何時才能改過來呢?唉!她邊歎氣邊走進廚房,洗手和麵,然後就給旺子擀他最愛吃的細麵條。擀麵時,她的心裏突然“咯噔”一下,針刺般的疼,但瞬間就過去了,跟著又刺疼了兩次,雖說很快就過去了,但讓她心中疑惑:是胎動嗎?
擀好麵條,石蓮來到院子,熾熱的太陽照得她立時熱汗直流,就回到屋子等旺子回家。等人回,人卻不回,她心慌意亂。眼皮跟著“蹦蹦”地跳將起來,讓她更加坐立不寧,思緒紛亂如麻。這時候的日頭依然毒火,人熱過了頭會中暑暈倒了……如果旺子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來,那這剛開始有希望的日子……她不敢再往下想。
石蓮正想心思,突如其來轟隆隆一串霹靂震耳欲聾。石蓮沒提放打了個趔趄,還沒站穩身子,一股冷“嗖嗖”的風竄進屋,直衝得她打個哆嗦。一時間天黑暗下來,雨便劈裏啪啦從天上傾倒而下,震得屋子都顫動起來,眨眼間院子雨水漫上台階。石蓮抖動著發冷的身子,急忙加了件外套。雨稀稀啦啦小起來,石蓮便倚在門框,注視著大門口,她多麼希望旺子從外麵走回家來。
但是,雨停住了,雲散了,太陽出來了,夏子連個人影都也沒見。石蓮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她要去州河沿把旺子拽回家。她這樣想著就走出屋子,走下台階,腳踩著還有積水的院子,朝大門奔去。然而,她抬腿剛要邁出大門門檻,正好跟上氣不接下氣背負旺子的啞巴碰個滿懷……
啞巴把旺子放在床上已筋疲力盡,就勢倒在一邊。石蓮也不能相顧,她見旺子渾身濕透,臉色蒼白,雖然眼睜著,口張著,卻已不能看不能語了,她知道旺子已拋她而去了,立時她淚如泉湧,悲痛欲絕,聲嘶力竭哭喊:旺子!旺子!你怎麼拋下我們娘倆一個人去了?她頓足捶胸,拚命嚎叫:天啊!你為什麼要奪走我的旺子呢?天啊!你為什麼不給我們活路呢?她俯在旺子身上,拚命的哭喊著,不一時便沒了聲息。
啞巴把死去的旺子從州河沿背回來,全是因了一種不能阻擋的力量,煥發這種力量的源動力是情感和善良,是信念和堅持。他一時暈了過去,那是用力過度,疲勞導致,舒緩了一會,他自己就醒了過來。
醒過來的啞巴,看著躺在床上已沒了生命的旺子,看著窒息過去的石蓮,禁不住淚水盈眶,他抹掉淚水,又開始奔忙。啞巴喊來了左鄰右舍,請來了醫生,叫來了村上老者。他見石蓮醒了過來方放下了心,用啞語安慰石蓮,不要過分傷心,要保重身體。
石蓮知道這一切都多虧了啞巴,就要給啞巴跪下,被啞巴攔住了。啞巴指一下旺子,又指一下自己,嘴裏哇哇著說:誰叫我跟旺子是好朋友呢。說完就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啞巴跟旺子是同歲,小時一塊兒玩,長大了一塊在草帽山割草拾柴。有一回。兩人在山上割草,啞巴發現一個山洞裏有一隻狼崽,他便把小狼崽抱出洞玩兒。老狼回洞不見了他兒子,就四下找尋,發現啞巴倒提著它的孩子玩;就嗥嗥叫著朝啞巴撲過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夏旺急中生智,順手摸了一塊石頭朝老狼扔去,正好砸中了狼的一條腿,狼當即滾下山崖,啞巴得救了。從此二人變成了患難相依的好朋友。啞巴家人多,哥哥和姐姐都上學,日子拮據,平時旺子有了什麼好吃的,總要把啞巴叫到家共同享受。啞巴雖不會說話,但心靈手巧,樂善好施,愛幫助人,草帽村的男女老幼,見啞巴沒有不翹大拇指的。眼目下旺子竟想不到的死了,石蓮抱著旺子總是淚眼漣漣的哭,啞巴看著這悲情的境況心如刀絞。他知道人死不能複生,又害怕石蓮哭出病來,無奈隻能偷偷抹眼淚,不停地多幹活兒,好安慰自己。
高雲更不用說,他聞知噩耗後,就迅速趕來,在旺子靈前哭的痛不欲生。他安慰石蓮嫂子節哀保重身體。他為旺子哥買回最好的棺木和壽衣,主動跟村上老者籌劃安葬諸事宜。他就像啞巴一樣,化悲憤為力量,跑前跑後的忙顧不暇。
十六
連日來,吊喪送紙錢的人絡繹不絕。
除了悲傷還是悲傷,除了流淚還是流淚的石蓮,她穿白戴孝,長跪靈旁,為前來吊唁的人磕頭還禮,並不時為旺子化些紙錢,使靈堂香火不息。
高雲和啞巴尊從老者安排,鼎力同鄉親操辦夏旺的喪事,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
三天後出殯,石蓮雙手捧起燒燙的孝子陶盆,舉過頭頂,替夏旺未出世的孩子“砰”一下摔碎了。
鶴發童顏的老者高舉引魂幡,拖著長音吼一聲“起靈”,在炮仗的轟鳴聲中,啞巴和高雲扛起靈柩大頭,年輕氣壯者蜂擁而動,抬起棺木向墓地出發了。
這天,草帽村的人都停下活計來為夏旺送行,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有一裏多長,人們含淚把夏旺送到草帽山夏家的祖塋,從此夏旺以土為安。
誰也沒想到夏旺丟下石蓮永遠地去了,把人生最大的悲傷和永久的牽掛留給了石蓮。石蓮覺得天塌了,地陷了。他不止一次的哭得死去活來,悲痛欲絕。她怎麼能承受得起這樣的打擊呢?上蒼啊,你瘋了嗎?既然讓夏旺和石蓮正圓著美好的夢想,那為什麼一轉身變戲法似的又要把災難降臨到他們身上呢?這公平嗎?這後邊的日子,該讓身懷六甲的石蓮如何應付呢?麵對這天悲人憐的境遇,石蓮幾次都想一死了之,可她最終還是放棄了這愚蠢的做法。為了肚子裏的孩子,為了夏家的獨苗,她不能死。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是說一切都是宿命。這話石蓮也信也不信。“天無絕人之路。”她最相信的是這句話。不是嗎?在這場天災人禍的現實麵前,啞巴拚力相助,高雲全力幫助,草帽村鄉親鼎力幫忙,使夏家絕處逢生。這一切讓她一輩子都刻骨銘心。
石蓮跟旺子從此陰陽兩隔了,她再悲傷,再無法麵對還是要麵對的。無論怎麼也要把孩子生下來,讓九泉之下的旺子安然。
是肚裏的孩子給了石蓮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她要承擔起夏旺撂下的重擔,再苦再累再艱難,也要滿懷信心,滿懷希望地活下去。
夏旺走了,高雲跟石蓮一樣的悲痛萬分,難以接受。夏旺不但是他的好朋友,而且還是他的救命恩人。打那天他見了夏旺和石蓮後,他開始所做的一切都是定格在知恩圖報的這個古老的規格上。可如今旺子哥突然而去,使他不但失去了朋友而且失去了恩人,他心中忍受著如同刀割般的痛苦。高雲心裏明白,雖然悲劇已無法挽回,但他要在分承石蓮悲傷的同時,更要分擔夏旺拋給石蓮的生活重擔。讓高雲欣慰的是石蓮嫂雖悲傷至極,但胎兒安然無恙並未出現異常。
承擔是世界上最普通最高尚的責任,高雲深深地體味到,勇敢地履行它是一種自豪,也是一種驕傲。他每到周末,來到草帽村,不但給石蓮嫂子帶些營養品調補身子,而且還幫他做家務。把水缸裏水挑滿了,又把做飯的柴劈碎。每隔十天半月,高雲就把石蓮嫂接到醫院婦產科做孕檢。到了秋忙,高雲就請了假幫石蓮收獲莊稼,然後又種上麥子。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在做天在看。不!是高雲在做,草帽村的人在看。村人對高雲頻繁來往夏家照顧石蓮無可非議。說高雲是知恩圖報的天良人,說高雲是正經八百的大好人。對高雲樂於助人的品格讚不絕口。
十七
大概是否極泰來老天保佑吧,這接下來的日子倒也風平浪靜,平安順當。
話說就到了石蓮臨產的月份,高雲就把石蓮接到市醫院分娩,她平安的生了個逗人喜愛的女兒。聽著女兒哇哇的啼哭聲,高雲和石蓮都興奮的熱淚漣漣。
雖然夏旺和石蓮愛情的結晶,已平安抵達這個世界,然而石蓮卻一刻不曾忘記,高雲為她們所付出的一切。她一直對高雲心存感激,隻是無力回報罷了。每當她這樣思想時,就不由得心生無限的惆悵和愧疚。她甚至感覺有一種東西已經或正在把她跟他聯係在了一起,她既沒有勇氣承認它,也沒有勇氣否定它。
又是一個周末,高雲來到他一點也不陌生的草帽村看望石蓮母女。他放下給石蓮和孩子所帶的東西,正準備抱幹女兒,不想石蓮抱著女兒“撲通”跪在高雲麵前,聲淚俱下,說:我們母女能有今天,全托你的大恩大德,我們虧欠你的實在太多了,竟無力報答你,我代表死去的旺子磕頭感謝你,說罷就要磕頭。
高雲趕緊扶起石蓮,順手抱過孩子,眼含熱淚說:嫂子你怎麼能這樣呢?你說的那兒的話呢?這讓做弟弟的承受得了嗎?要說感恩的首先是我。古人雲: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哩。旺子哥是我高雲名副其實的恩人,我報答你們是天經地義的,是理所當然的。嫂子,你怎麼能這樣呢?
石蓮說:當年旺子那樣做是完全應該的,讓在別人早忘了,你為啥還要記著那陳年老賬呢?按理說,你對我們的好,才應該銘記,應該報恩,待女兒長大了,我會把一切告訴她,讓孩子敬愛你,孝順你。說罷,他就拿起一團毛線和竹簽子,開始給女兒織毛衣。
高雲說:嫂子這樣說實在太見外了。說到孩子,我是她的義父,更有權利,有義務,有責任關心她。我要讓她讀最好的學校,受最好的教育。我做夢都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快快長大。說著他把幹女兒親昵的吻了一下,很幸福地笑了。
這情況讓陌生人瞧見了,一定會嘖嘖讚歎:看這個三口之家,多親密,多幸福啊!
十八
麵對高雲,石蓮想了許多,曾不止一次得想把藏在肚子裏的好多話說出來,但這樣未免太唐突了,誰知道人家高雲心裏是咋想的呢?自己一個寡婦能高攀得上他嗎?思來想去,總是沒法開口,有幾回話到嘴邊,卻又咽回肚子裏去了。可當她看到高雲是那麼的愛孩子,還有他說的掏心窩子的話語,不由她就想起兩句成語。一句是旁敲側擊,一句是投石試水。我何不探詢一下他的虛實呢?她默了一會兒,說:高雲,我將你好有一比……
高雲有些驚奇,問:嫂子,要將我比做什麼?
石蓮說:比做值得敬重的人,毛主席讚揚過的一個外國人,他是醫生,他叫白求恩,他偉大,他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高雲的臉刷一下紅了,一直紅到耳根,結結巴巴,搖著手說:白求恩,他是多麼偉大的人物,我咋能跟他相比?雖說都是醫生,但要相差十萬八千裏。嫂子可真會開玩笑呀。
石蓮一本正經的說:我不會跟你開玩笑。你無時無刻不在感動著我,你真的就是白求恩,我心中的白求恩。你心中隻有別人,而唯獨沒有自己。你對我們的幫助可以用無微不至四個字來概括。因為你,我們現在衣食不缺,生活無憂,我和女兒夠幸福了,我打心底裏感激你,今世報不了你的恩,來世也要報,變牛變馬也要報。唉!她長歎一聲,把話題一轉說,可你也該為自己想想啊!你難道要孤身一輩子嗎?你老大不小了,婚姻乃終生大事,為什麼就不想想呢?為何要虧待自己呢?高雲,你要聽嫂子一句勸,快找個人,建立個家庭吧!你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你旺子哥在地下也不會心安的,我也更是愧對你對我們的好啊!當她說出最後一句話時,頓覺有一股暖流電一般流遍全身,感到臉熱烘烘的,不由看了高雲一眼,見高雲也看著她,就羞怯地很快把視線從高雲身上移開了。
其實,高雲跟石蓮好像也有同樣的心理,也很想把他心中的話說給石蓮,可就是難以啟齒。直白地說出來,怕石蓮接受不了,尷尬難堪。不說罷,老悶在心裏,也非是長久的辦法。他忽而又想:我的心思,難道石蓮就一點沒看出來,或者她壓根就沒朝那方麵想嗎?可他自責起來,你個大男人都說不出口,叫女人家咋說呢?思來想去,也是嘴張了幾次,又合住了。最後說出口的竟是言不由衷離題萬裏的話:謝謝嫂子對我的關心!不過,我倒是崇尚獨身主義者,在國外就有不少的人選擇獨身生活,終生不婚,這在外國是時尚,在咱中國暫時還不被人理解,會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