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人的家人很可愛,有些人的家人很可怕。
有些人的家人既不可愛,又不可怕,隻是各忙各的,有點冷淡。
我的運氣很好,家人都很可愛。可是我還是常常覺得:“這好恐怖呀!”
好恐怖?什麼事情好恐怖?
“家人不能隨便換!”這是很恐怖的事情。
每次去餐廳點菜,我都喜歡點些沒吃過的東西,等到食物上來了,如果真的難以下咽,像日本納豆這麼詭異的東西,我就乖乖嚐點味道,把付的錢當做是“觀摩費”,意思等於花錢進博物館去看兩千年前的幹屍木乃伊、增長些見識。
點菜點到不好吃的菜,起碼是自己點的,起碼有這麼點自主的尊嚴、任性的快樂。
戀愛遇到不良的愛人,起碼是自己選的,起碼有這麼點自主的尊嚴、任性的快樂。唯獨“家人”,既沒經過“點菜”的步驟,又不像戀愛可以“交往一陣子看看”。
家人,是像頭發指甲一樣,“配備給你的”。
頭發指甲,你還可以染染剪剪、自得其樂一番,雖不滿意,但總能整修到盡量滿意為止。
家人可不容你“整修”。雖不滿意,隻好接受。
再爛的菜,撤離桌麵也就惡夢消失。家人則每天上桌、各有表情,最要命的,他們還會開口說話!
還有什麼比這更恐怖的?!
我從小就覺得這件事不能接受——
雖然我“配備”到的家人真是已經很象樣了,可是憑什麼不讓我再挑一挑?
萬一還有“更理想”的呢?
就算是到玩具店也要讓我挑一挑吧?
2
有部比利時電影叫“托托小英雄”,主角托托從小就堅信自己和隔壁床的嬰兒,是在育嬰室火災時,被兩對慌張的爸媽抱錯了。
托托認為鄰居那一家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鄰居幫小孩過生日的排場,是原本該自己享用的排場,鄰居那家的華屋、轎車、美好假期……全部都應該歸他的!
可是這一切,卻被一個火災當中抱錯的嬰兒搶走。
托托堅持自己“被搶了”。
他幸福的一生,都被搶走,而強盜留給他的,是一群他不要的家人、一個他不要的人生。
托托瘋了嗎?
托托沒瘋。托托隻是把我們每個人心中那個“為什麼不是我”的疑問和遺憾,放大了一百倍而已。
平民家的小孩,想要生在權貴之家:“為什麼不是我?”
富豪家的小孩,想要生在平凡之家:“為什麼不是我?”
“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不是我?”
托托樂活越生氣,做了一個荒謬的決定——他開始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要把原本屬於他的人生搶回來!
問題是,我們大部分人跟托托不一樣,我們沒有“假想敵”。
我們就算要下手去“搶回來”,也不知道要搶什麼?
不過,我們比托托幸運一點。
我們也許跟托托一樣,被“配備”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家庭。
可是勝過托托的,我們可以製造一個自己的人生,不必像他那樣,死盯著一個“別人的人生”不放。
托托像電子遊戲的主角一樣,已經被設定了程式,不完成任務,不能結束遊戲。
想象一下被關在電動玩具裏的淒慘,你就會覺得自己很幸運——
人生被設定,就沒有樂趣。
人生最大的樂趣,在於“答案沒有正式揭曉”前,什麼都是可能的。
3
在長大的過程裏,我慢慢搞清楚,為什麼我在外國人寫的小說裏,得到比較多的力量;為什麼我在看外國人的戲裏,也得到比較多的力量?
我發現:外國作品裏出現的主角,常常是自己麵對自己的人生。而中國人作品的主角,要不就是被“家人”團團圍住,要不就是被“國家民族”當頭罩住,悶死人。
比方說,《紅樓夢》。
“被一群最囉嗦的家人,做最持久的糾纏不清。”——這就是我心目中的紅樓夢,紅樓超級大惡夢!
如果有善心人士挺身而出,把《紅樓夢》改成攻擊過關遊戲,立刻就能凸顯男主角賈寶玉成長的艱辛了——
賈寶玉,不斷被家裏的女人攻擊著,奮勇向前、過關斬將,這關全部都是林黛玉幽幽出現,用眼淚攻向賈寶玉,下關換成滿天的賈母老祖宗,不斷把一頓又一頓的美食硬往賈寶玉嘴裏塞……守關的大怪物是賈政爸爸,瘋狂的用棍棒亂打賈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