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一切歸攏於黑暗之中。
一個灰衣人慢慢的在黑暗中走著。他走得很專注,一麵行走,一麵用心傾聽著周圍的一切。但他傾聽的並不是敵人的蹤跡,而是這個自然中所有生命的聲音。
鳥在低鳴,獸在微嘶,風雲在潛移,樹木在生長。所有欣欣向榮的生機,都煥發出一種沁人心脾的韻律,靜默地隨著大地的延展而舒展開來。那是種宛如無聲春雷一般的聲音,雖雄渾而淡漠,隻講與懂得欣賞的人聽。
這灰衣人顯然很懂得欣賞。他雙瞳中淡淡的華彩宛如夜嵐一樣散開,同這些自然的聲音融在一起,和諧振響著。他緩緩行來,身上的長衫波浪般翻動,看上去極為緩舒而平和,但他每一抬步,便掠出去三四丈餘。這等輕功,在江湖中已算是極為難得的了,更難得的卻是他看上去行有餘力,仿佛根本沒有動用任何真氣。他的人也仿佛隻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如樹枝搖動,海濤湧起,帶著種奇異的美感。
方圓幾十丈內的生物都做了他的耳目,隨著他一起呼吸,一起聆聽。就算有一隻螢火蟲飛過,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踏著幻魔噬魂的音律,在自由地舞蹈著。
他右手的手指突然一錯,一道潛力猛地勃發,宛如雨後的彩虹一般,在他與那雀衣女子之間架起了一道七彩的雲橋。那女子驟然遇襲,身子翩翩飛起,向後退去。
那女子靜靜的站在夜色中,身上的雀衣瞬間開謝,歸於靜止。淡淡的星光之下,就見她臉上滿是疤痕,宛如被大火燒過的一般,臉部皮膚無一處不泛著紫黑的幽光,看去極為可怖,而一雙眸子卻洞燭通幽,明亮異常。這雙眸子跟潰爛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猶如兩顆珍珠落到了泥沼裏,看去分外的刺眼。
魔羅怔了怔,一時微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立刻沉靜下來,微微仰起那張魔鬼般的臉,對魔羅淡淡道:“我小的時候遭了場災劫,因此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臉。不過你若是一定要看,就請看罷。”
他心下微覺慚愧,他雖然智計百出,笑傲三界,但對著這張醜惡的臉,卻突然感到了從所未有的彷徨。這惡魔般的麵孔竟然有種直指內心的力量,讓他陷入了極為陌生的困境。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看著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其實你方才的麵目,也是假的,是不是?”
那女子也微笑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譬如這飛花朵朵,又如何能說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纖纖的細指抬起,指的是在林中飛揚的螢火蟲。點點螢火落下,一明一滅地照著他們兩個人。他們仿佛隔得很近,又仿佛隔得極遠。遠到雖能看見、聽見,但永遠無法觸摸彼此。永恒的三千恒水在他們中間流過,他們就仿佛是涅磐本身,一邊是生,一邊是死,永遠隻能相對守望著,卻沒有一會的機緣。
那女子微笑道:“教主怎麼看出我的變化了?”
魔羅依舊看著那些螢火:“我隻是覺得,你不該這麼醜的。”這句話也如在深秋最後飛舞的螢火一般,傳到那女子的耳中時,已經變得一明一滅的了。
過了良久,女子淡淡微笑道:“孔雀為教主,修的是光明成就法。”
魔羅冷笑道:“傳聞光明六法中的夢境成就法修習到極處之後,可以以浮世為大幻,照見天下萬物的未來。不知孔雀看到的是什麼?”
孔雀肅然道:“屍骨遍地,血流成河!”
魔羅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不正快哉?”
孔雀雙手合十,道:“此正是我所擔心的。你就站在萬千屍骨之中,仰天長笑。”
魔羅淡淡道:“天若如此,在下豈敢違逆?既然此為天意,孔雀又為何而來。”
孔雀道:“《玄黃》寶典。”
宿鳥撲簌簌齊飛,似乎為這一句話驚起。這句話中有無邊的殺氣,話是孔雀說的,殺氣卻緣自魔羅。
魔羅大笑道:“寄心天下,難道錯了麼?”
孔雀搖頭道:“錯的不是教主,是命運。”
魔羅冷笑:“命運?你看到的命運是什麼?”
孔雀沉默了。點點螢火如魚般遊過,她的聲音也如這水中的精靈,雖然水給了它們自由,但它們卻終生困於水中:“天下是別人的,教主所圖謀,終須似這些彩明的螢火。”
魔羅不笑了。聽到最好笑的笑話時,很多人都笑不出來。魔羅注視著孔雀:“你看錯了,這不是我的命運!”他的話語堅定,頓時帶上了不可辯駁的力量。
孔雀悠然道:“那我們打個賭可好?”
魔羅並沒有問,他知道孔雀一定會說下去的。孔雀左手慢慢劃著圈子,仿佛命運之輪,就在她纖纖的手指中,向著宿命的方向轉動著。她盯著自己的手指,似乎要從中間看出些什麼來:“佛祖身敗,敗得讓人難易相信?”
魔羅沒有點頭,冷冷地看著她,雙瞳中的彩光流轉越深。這神秘的孔雀似乎真能在夢中見到世間的未來,天下之事,竟然無不在她那深藏的眼睛之中。
孔雀見魔羅不答,緩緩道:“我們的賭約,就是雷音之戰!”
她頓了頓,注視魔羅道:“我賭的就是教主必敗!”
魔羅笑了。他的計劃,他的心事,他從來沒有跟別人講過,因為他覺得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做此等無聊兼無益的事情。他也從來不想用言語證明什麼,能夠一刀殺掉的,為什麼還要浪費言語來說服他呢?魔羅從來不做多餘的事情,但現在,他卻改變了這個看法。眼前的孔雀,他竟然有種要折服她的衝動。
魔羅傲然道:“蜃樓一死,天下再無英雄?”
孔雀搖了搖頭,道:“這局你勝的輕鬆,是利用了蜃樓的弱點。下一局呢,勝算又有幾分?”
魔羅接著道:“百分之百。”
孔雀又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我看結果吧!”
魔羅笑道:“走,觀戰去。”
他的話語極為自信,他也實在應該自信。靈鷲寺一役,隻出動了天魔部的幻影噬魂,天龍部的萬蛇大陣,便將九千僧人幾乎全部殺光,靈鷲連根拔起,此時四部彙合,現在是收拾殘局的時候,當真無有不勝的道理。
孔雀深深地看著他,魔羅雙目中重疊的彩光隱隱旋轉著,妖異無比,他整個人散發出的,正是王道與霸道之氣的完美結合。但在她已登十二重天的夢境成就法看來,無論少年,還是老朽,無論剛猛,還是嬌豔,她看到的卻隻是衰亡、死去——因為,她看到的是他們的未來,並為此而深深歎息。
孔雀彎下腰去,伸出一根潔白的手指輕輕點在後山上:“這裏,有你的死劫。”
披頭瞳孔漸漸收縮,放射出的目光猶如針芒般刺在一張臉上,一字一頓道:“你認識我?”
她眸子中紫氛如雲煙一般旋轉著,將披頭的目光化開:“我就是靈鷲小香神飛天。隻要有藝術家的地方,我都會很仔細地看一次。”
披頭臉上慢慢漾開一股笑意。冷笑。“你認為我是藝術家嗎?也看我的表演?”
飛天道:“須彌之巔,靈鷲之寺,我整整看了幾個時辰。”
披頭道:“那你為什麼還不過來殺我?”
飛天搖了搖頭,他的目光終於收起,望向須彌山巔:“你與十老一戰,堪稱經典。佛門十老也是有名的藝術大師,你卻能一劍不出,單憑劍氣就將他逼死。我雖然習的是舞蹈,卻也拜過的藝術家不少,卻沒有一人有你的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