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天的大火並沒有那麼容易止息,盡管靈鷲寺千餘和尚盡皆戮力搶救,卻哪裏能夠回天。那些僧人們深知藏經樓對靈鷲寺的重要性,盡皆出盡了力氣救火。那完全由木頭建築起來的藏經樓,卻轟然一聲,猶如火山崩倒一般,從天砸了下來!
正忙著救火的僧人們立時亂成一團。藏經樓碩大無比,這時燒得透了,倒坍下來,周圍幾百丈內,全都是灰火亂舞。救火的僧人們圍得正緊,被這燒得熊熊的木柱們壓下,登時幾十人便受了重傷。立時救火時候的呼喝吆叫變成了拚力掙紮的呲痛罵苦的聲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禱告聲響成一片。
佛門三寶,分別是佛、法、僧,這僧也列為一寶,恐怕很大的一方麵是因為他們平時端端正正地坐著,穿得光鮮明亮,以抑揚頓挫的聲音大唱難懂但好聽的佛經的緣故。高僧們都講究做佛事的時候聲音宏亮,有棒喝、獅子吼之功用,可以振聾發聵,多渡一些有緣人,因此靈鷲寺的和尚們在根深蒂固地崇敬如來之外,便都日日年年地練就了一幅好嗓子,俾以賑世拔苦之用。此時一齊謳歌四諦中的第一諦,那真有響遏行雲、振聲金玉之功用,駐雨驚鶴、嘯虎啼猿之威能,令人不禁慨歎靈鷲寺果然是天下第一寺院,對於人間的疾苦、佛法的奧義,理解得就是格外地透徹。
“佛門十老”呆呆地看著轟然倒地的藏經樓,堆滿了老皮的臉龐為這搖曳的火光所映照,一明一暗的,盡是斑駁的影子。靈鷲寺的榮寵就如這藏經樓一般,也隨著一場大火轟然倒地了,這是他們所不能想象的。千秋的光榮讓他們實在不能想象這是真的,他們枯槁的心靈中,一時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但他們必須要接受。這一夜之間,法力無邊的如來敗了,舉為本寺根本的藏經樓燒了,仿佛上天已厭倦了靈鷲寺無休無止的梵唱,揮了揮手,就讓這一切都化為烏有。
為首的佛門十老須菩提禁不住握起拳頭,他枯瘦的指節發白,突起,因盛怒而激蕩的真氣帶動得他的衣衫一齊搖晃起來。他一字一字道:“這、魔、頭!”猛地一掌,擊在身前的土地上。大蓬灰黃的塵土被他一掌攪起,向著坍塌的火光壓了下去。掌力卷起周圍的空氣,發出一連串嘯惡的銳音。
舍利弗法師、富樓那法師苦著臉走了過來,稽首道:“師兄,今日靈鷲寺受此奇恥大辱,請師兄為我們作主。”
須菩提緩緩將手掌收回來,道:“千餘年來本寺被推為人間正道的領袖,但我們出家人,物欲兩寡,三界上的事情,管得就少了。近千年更是潛心佛法,荒廢了武功的修習,現在竟然被魔國欺上頭來了!今日之仇不報,靈鷲寺怎生再在世間立足?”
他眼中厲芒閃爍,枯瘦矮小的身子中漸漸散發出一陣刀鋒般的殺氣,舍利弗法師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悄悄低下了頭,躲開須菩提淩厲的目光:“就請師兄主持公道。”
須菩提點了點頭。突地目光中寒光一閃,冷冰冰地向戒律院的方向看去,他的聲音也同樣的冷:“是何方高人駕臨敝寺?下來!”
隨著他一聲話語,九僧的袍袖同時揮出,一股冷飆卷地而出,向著戒律院的高牆狂溢而去。這九位老僧是靈鷲寺碩果僅存的法師,素來極受敬仰,萬萬料想不到到了晚年,竟會看到他們素來引以為榮的靈鷲寺,差點給別人燒成了白地!這股怨氣積於胸中,當真難受之極。此時發現寺中又來了不速之客,哪裏還肯容情?一舉手便是淩厲的殺招。
九人的勁氣攀卷翻湧,不住增生壯大,宛如龍神行雨,越轉越大,待到了高牆之側,已經帶起一陣轟轟發發的巨聲,飛騰而去!耳聽高牆那側一人發出聲短促的驚呼,就此再也沒有了聲息。
優婆離冷笑道:“宵小之輩,也來窺探!”他九人合手之力何等強橫,這天下雖大,雖然曆來藏龍臥虎,但也絕無人能夠接他們聯手一擊。那隔牆之人,必定是死得再也不能死了!
就聽牆外一個清脆的童音接口道:“大欺小,不要臉……”就見童影一閃,一個矮小的身形站在了牆上,在高牆上伸出雙臂,搖搖擺擺,宛如頑童在走索一般。
在火光映照下,竟然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那孩子粉嘟嘟的,頭上紮了兩個辮子,辮梢用一條紅色的綢帶紮住了,一搖一晃的,看去很是可愛。她臉上笑嘻嘻,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的,盡是頑皮之態。更襯得她就如一朵在寒夜裏盛開的血觀音花一般,讓人心生愛惜,幾乎就要伸出手去,拍一拍她的頭,溫柔地告訴這是是非之地,讓她快快回家去,免得父母掛念。
佛門十老瞳孔收縮,雙目炯炯,盯在這血觀音的身上。富樓那大師暗暗詫異,歪著頭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這小孩子為什麼會讓師兄如此重視。須菩提森然道:“貴客臨門,老僧不克遠迎,當真是怠慢了。”
那血觀音笑道:“你不用客氣。”她踮著腳,在高牆上走了幾步,道:“這裏很熱鬧,很好玩,我過來玩玩。”
須菩提盯著她,目光隨著她的身形遊走,緩緩應道:“靈鷲寺好玩的地方甚多,我派人帶你去好不好?”
那血觀音拍手笑道:“很好啊!你要是中途溜了,不帶我去,我可不依的!”她腳步一抬,就要從那高牆上下來。須菩提緊盯著,希圖從她的身法中看出他的門派、修為來。
童影一閃,那血觀音已經落到了須菩提的身邊,拉著他的衣袖,揚起紅通通的小臉,笑道:“你們寺中有沒有獅子?有沒有大象?嗯,若沒有的話有幾具幹屍也好,我最喜歡玩那東西。”她不住地問著,須菩提的臉色卻越發的沉了。方才紅影一閃,那孩子的身法也並不怎麼迅捷,但他的眼中卻盡是那片火紅如花開的影子,宛如罩上了一層極其詭異的迷霧!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不由得讓他身形一震!
那血觀音笑道:“怎麼,你忽然不想去了麼?媽媽告訴我,小孩子說謊會長尾巴的!”
也不等須菩提回答,那血觀音又接著道:“你不喜歡看幹屍麼?幹屍最好玩了,呲牙咧嘴的,可是偏偏連動都動不了。”須菩提哼了一聲,似乎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富樓那在一旁趕忙答道:“靈鷲寺裏有獅子,有白象,卻沒有幹屍。”
那血觀音眨著眼睛,道:“一定有的!上次我去納蘭寺,他們就有幹屍。他們的寺比靈鷲寺小多了,但是幹屍很多,你們也一定有的,隻是不肯給我看。”
富樓那被小女孩纏得沒法,道:“我們寺中幹屍倒沒有,但是有很多木雕,都是呲牙咧嘴的,我以後再帶你去,好不好?”
須菩提突然抬了抬手,道:“富樓那……”他本要吩咐富樓那不必再說,隻用將這纏人的孩子帶走,但卻突然發覺了一件很怪異的事情!
他的腦海中明明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左手已經舉起,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指向一邊侍立的富樓那法師,但他的眼睛所及,卻又極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左手安安份份地貼在身側,一動不動!這種腦中所想與眼中所見的巨大差異,瞬間將他的思維撕裂成兩半,他的思想仿佛被硬生生地從身體中拉了出來,一麵受著荊棘蒺藜的酷刑,一麵看著自己的身體為醜陋的惡魔所占據,在做著自己永遠不想看到的事情!
須菩提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恐,突然自指尖處傳出股極為曼妙的感覺,似金蛇遊走,蝴蝶蟬蛻,迅速就蔓延了他全身。這感覺極為奇異,他心神中警訊大作,深知就此下去,必定極為不妙,但他的身體卻歡欣鼓舞著,極力迎接著這感覺的到來。更為可怕的是,這感覺竟然跟他的真氣融為一體,一衝,便進入了他的泥丸宮與丹田!
他臉上的驚恐漸漸定型,終於連眼睛也被一種仿佛花崗石一般的顏色所代替,神智被這感覺摔起的巨力在無形中擊碎,完完全全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控製!
那血觀音拍手道:“誰說你們這裏沒有幹屍?這不就是麼?”
小女孩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盒子,笑聲也變得陰沉而尖利:“冥羅刹果然沒有騙我,隻要沾了這幻影粉,就必定會變為幹屍。納蘭寺的一百四十七個僧人,不都這樣變成了幹屍的麼?”
小女孩臉上的笑容極為歡愉,輕輕地拉著已不言不動的老僧的衣袖,目中放射出的,盡是興奮的光芒。她做的雖然是世上最毒惡之事,但臉上的表情卻又最純真無邪,仿佛隻是孩童遊戲,偶爾觸折了一枝帶露鮮花一般。
另一位老僧打了個寒噤,啞聲道:“你將迦旃延師兄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