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夢無憑,何處覓歸舟(3 / 3)

-------------------------------

次日,一直用最好的藥物勉強吊住最後一絲氣息的南雅意死去。

唐天霄聞訊趕去看時,正遇上她臨死前的片刻清醒,居然認出了他。

她道:“皇上,我曾為你捉過很多的蛐蛐兒。”

唐天霄一恍惚,又似回到了兩小無猜相伴玩耍的時光。

兩人躲在台階下的灌木叢中,各自瞪著大眼睛捉著蛐蛐兒。忽然發現目標,兩人一齊跳起,額頭碰上了,兩個小小的身影撞到了一起。

“哎喲”一聲後,是兩人相視一笑。

頭上灑滿了漏過枝葉投下的陽光,青草一根根翠綠得宛如碧玉,而他們的眼睛是那樣的清亮,倒映著彼此的笑容。

俱往矣,青梅竹馬的大夢一場!

他一臉憔悴,看著她一臉灰敗,握了她的手,柔聲道:“沒錯,雅意幫朕捉過很多的蛐蛐兒。”

她便道:“皇上,能不能看在那些蛐蛐兒的份上,饒碧嵐不死?”

唐天霄沉默了片刻,見她凹陷的雙目緊緊盯著他,目光焦灼而急切,終於答道:“嗯,朕饒他不死。”

南雅意便舒了口氣,道:“謝謝皇上。”

“我們之間,什麼時候這麼生分了?”唐天霄黯然,“你要不要和莊碧嵐見上一麵?”

南雅意搖頭,“不了,快死了的人,很醜。不見才好。”

她的一口氣鬆散,眸光便已散亂開來,那樣歡喜而悵然地長歎:“他……會重新找到一個喜歡的女子,生幾個娃.娃,在……在藍天白雲青草地間……放羊……”

她的瞳孔漸漸放大,纖瘦的手忽然間將他握得極緊,拚著最後的力氣艱難地說道:“可惜我……和淺媚……還是……求……不……得!”

她的頭重重落回枕上,目光散亂地凝住,再也不動了。

唐天霄許久不能動彈,直到感覺麵頰涼濕一片,才知自己落了淚。

他站起身,輕輕地闔上她的雙眼,低聲吩咐道:“來人,給她預備棺槨衣冠,好好送回京城,以夫人之禮安葬。”

慢慢走回自己營帳時,他抬頭看看天空,卻是陰沉沉的,看不到藍天,也看不到白雲。這樣的嚴冬,自然也不會有青草。

那些曾是她和莊碧嵐所期盼的嗎?但可淺媚又怎會盼著那些?

她安然地做著她的信王妃,圓著少女時候便存著的夢想。

他的心裏又堵得透不過氣來。

有人過來回稟:“罪人莊碧嵐請求見虞國夫人一麵。”

莊碧嵐?

誰這麼膽大妄為,這麼快就把南雅意的死訊告訴了他?

唐天霄轉過頭,寒聲道:“朕不允。告訴他,朕雖在南雅意臨死前答應過饒他不死,可他若不安分,這輩子都別想踏出獄門一步!”

傳話的人剛走,那邊又有人在回道:“皇上……”

唐天霄正坐在案邊撐著隱隱作疼的額,喝道:“什麼事?以後再說!”

外麵靜默片刻,便傳來唐天祺的聲音:“皇上,我把淺媚帶回來了。”

唐天霄心頭劇震,好容易才能勉強壓下心頭的起伏,沉聲道:“把她押進來。”

門簾被撩起,唐天祺把可淺媚推了進來,隱隱聽得他輕輕在勸道:“三妹,聽話……”

可淺媚卻似絲毫不領情,厭憎地甩開他的手,紅著眼圈站在門邊。

唐天霄眼睛發酸。算算自五月間兩人匆匆見上一麵,又有半年沒見了。他們的千峰已經六個月大,但可淺媚卻似沒什麼變化。她似乎養得不錯,比之前豐腴了些,膚色格外地白,——她本就生得白.皙,但此時的白似乎有種不見天日的白,連唇都是淡色的,眉宇間不見了往日驕傲跳脫的神采。

這些改變,都是因為李明瑗?

唐天霄眯著眼睛,冷冰冰問道:“她怎麼了?”

唐天祺忙道:“皇上,她已知錯了,必定再不敢辜負皇上。這會兒耍小性子,是在怪臣不該把她那些從人都殺了,又放火燒了她的家。”

可淺媚並不否認,哽咽道:“他們雖是信王的人,可這半年來一直盡心盡力服侍我。皇上大約已經又奪回了這大周天下吧?為何連幾個下人也不肯放過?”

“家?”唐天霄已在冷笑,“可淺媚,信王給你的房子便算是你的家,朕給你再多,也不能算是你的家嗎?”

唐天祺忙道:“不是,是臣說錯了,不該燒了她的房子。她……她並沒有說過那是她的家。”

他雖這麼說著,可淺媚卻不配合。她咬著唇瞪著唐天祺,好一會兒才別過臉,悄悄地擦掉麵頰上滾動的淚珠。

唐天霄冷眼看著,抬手道:“天祺,你先出去。”

唐天祺擔憂地看了她一眼,無奈地一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帳中便隻剩了這對曾經的愛侶默然對視。

唐天霄神色冷峻,沾著血跡的戰袍上有著日日夜夜馳騁沙場所形成的森冷肅殺,目光極是幽深,看不出一絲往日的柔情蜜意。

這樣的唐天霄,可淺媚看著很是陌生,腳下便站不大住,吃力地扶住了門欞。

唐天祺一路小心保護,山中是軟轎,出了山則是馬車,但她真的許久沒有這樣奔波勞碌過了,這一兩個月剛剛有點起色的身體已開始一陣陣地浮軟。

許久,她低低地問:“我的峰兒呢?”

“你還記得他?”唐天霄驀地刺痛,“既然你已經棄了他,他便是朕的,與你無關。”

可淺媚一驚,提高了聲調道:“我何時棄他了?總是……身不由己。”

“好一個身不由己!”唐天霄擊掌,“如今李明瑗一敗塗地,你重新落入朕的手中,大約……從此也會身不由己呆在朕身邊一輩子吧?”

聽出唐天霄話語中的嘲諷,可淺媚眸子裏閃過委曲,卻很快收斂。

她沉默片刻,慢慢走到他的身畔,跪坐於席上,提過案上的茶壺,斟了茶,奉到唐天霄跟前,說道:“天霄,以往總是我太過執念,得罪了你,我和你賠禮。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唐天霄沒有接那茶盞,鳳眸凝作一線,尖銳地盯著她。

在記憶裏,他和她的相處中,不論誰是誰非,誰對誰錯,最後屈服的總是他,賠禮道歉的也是他。她從沒對他這般低聲下氣過,甚至在卑賤地保證,下回不敢再犯。

她明明覺得委曲,卻在為誰而委曲求全?

他問:“你不是一直恨朕殺了你父母親人嗎?你不是剛剛還在恨天祺殺了你的下人嗎?天祺是奉了朕的旨意在行事。怎麼就這麼一會兒,你就什麼都不計較了,反而和朕賠禮?”

他的目光太過淩厲,可淺媚已受不住,淚汪汪的眸子轉向別處,許久才道:“逝者已矣,我再計較,他們也活不過來。我隻希望……皇上能看在我和峰兒份上,放了李明瑗。”

“放了李明瑗?”唐天霄隻覺一道怒氣直往上衝,慪得心頭血氣翻湧,俊秀的臉龐冷凝得如同掛滿了清霜。他道:“你不再找朕報仇雪恨,不再怨朕殺你親近之人,甚至把峰兒都抬出來,就是為了讓朕放了李明瑗?等哄得朕放了他,是不是該輪到你也逃走,跑到朕鞭長莫及的地方,從此琴瑟相和,夫唱婦隨?”

可淺媚迷茫道:“什麼琴瑟相和,夫唱婦隨?你若放了他,我自然和你在一處,快快活活看著峰兒慢慢長大,直到娶妻生子。隻是我生了他後身體總是不好,不知道能不能陪你到白頭的。”

兩人執手相守,快快活活看著唐千峰長大,直到娶妻生子……

她居然也會勾畫一幅如此安謐幸福的景象,哄他心動,心痛……

可前提卻是放了李明瑗,放了她自幼愛慕並最終以身相委的第二個夫婿!

唐天霄愈發含恨,問道:“若朕不放他,若朕偏要他死,偏要他不得好死,你又待如何?”

可淺媚始終捧著茶盞的手在發抖,終於支持不住,無力地將茶盞放回案上,疲憊道:“天霄,他已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若你真要他死,我會繼續恨你。”

唐天霄目光如錐子般釘向她,可眼底的痛楚,又似在釘向他自己。他道:“那你繼續恨吧!橫豎……朕也恨你,恨不得你死!”

他忽然一把將她拉過,狠狠撞在自己懷裏,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的唇滾燙,可淺媚的唇卻是涼涼的。在他不均勻的呼吸裏,她喃喃道:“可是天霄,我累了。我不想再恨了。我也不想再愛了。我隻想好好和你活到老。”

唐天霄扯開了她的衣襟,又見到她脖頸上那顆胎痣。她的肌膚極白,那顆胎痣卻不如以往亮澤如玉,轉作了暗紅的顏色。

他吻了上去……

她和以往一般美好,卻好像沒有了以往蓬勃應和的活力。

她的杏眸睜得大大的,失神地望著穹形的營帳頂部,帶著顫意低低喘.息著,竟讓唐天霄有著弱不禁風的錯覺。

這個膽大妄為,敢把天都捅下來的潑辣女子,會弱不禁風?

或者,以往躺在李明瑗身.下時,習慣了用這種姿態去取媚於他?

他恨極自己過於泛濫的憐愛之情,狠狠撕開她的底衣……

她發出一聲禁受不住的哀哭,開始拚命推拒他道:“天……天霄,我身體不好,別……別……”

唐天霄將她雙手握.住,按過頭頂,淡淡說道:“從了朕,朕呆會帶你去見李明瑗。”

可淺媚便不說話,顫著唇由他擺布。唐天霄放開她的手,她習慣性地摟向他的腰,但不過片刻,便已無力地垂落,連身體都開始在微微地顫抖,隻是被動地承受著他,再無絲毫回應。

唐天霄感覺著她細微的變化,連心都冷了,卻愈發地貪婪而狂熱。

她像一根春日裏的柔.軟柳樹,由著他肆意地搓揉摧殘……

她開始還能發出低低的吟哦,後來便閉上了眼,隻餘了細而無力的微弱喘.息。

他隻能斷定,即便是床第之間,他們彼此取悅彼此需要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已取悅不了她,她也不希罕他的取悅,甚至把他的取悅當作了折磨,隻想著快快結束,好去見她心愛的信王夫婿。

他恨得咬牙,越發摧折得凶悍。

------------------------------

很久很久後,唐天霄終於把她放下,她一身狼藉,無力地伏於席上,依然在發著抖。

或許這天真的太冷了,籠著的火盆並不能讓這營帳暖和多少。

他想將她抱起為她穿衣,卻又忍住,冷冷說道:“穿上衣服,朕帶你去見李明瑗。”

可淺媚身軀動了一動,鼻子裏很輕地嗯了一聲,卻還是沒動。

唐天霄道:“過了今天,你別想再見到他!”

可淺媚聞言,終於勉強撐起身,垂著頭披著自己的衣裳,卻顫著手指頭半天沒能扣上衣帶。

唐天霄不耐煩,自己上前為她扣好了,轉頭看到她在歡.好中披散開的黑發,又有種取出梳子為她綰發的衝動。

定情時的梳子還在袖中,裂痕宛然,他卻已不知道還要不要保存,就如不知道還要不要再去珍惜這個完全背棄他的狡黠女子。

可淺媚已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黯淡無光的眸子在他臉上一轉,輕聲問道:“他在哪?”

唐天霄哼了一聲,立身便往外走。

可淺媚腳上無力,向前踉蹌衝了兩步,才趕上唐天霄,握緊他的手臂,借了他手臂的力道勉強跟了他的步伐向前走。

唐天霄冷冷瞪了她一眼。

可淺媚暈紅了臉,囁嚅道:“我……沒力氣。”

唐天霄冷笑道:“你和李明瑗一起時,也這麼沒用嗎?”

“什……什麼?”可淺媚疑惑地望向他,看到他眼底的嫌惡和疲倦,忽叫道,“我和李明瑗清清白白,並沒有什麼!他對我很好,可……可也隻限於是我親人一般。有……有了你以後,我已視他如父如兄,他也隻把我當作疼愛的小輩看。”

唐天霄怒道:“你就慢慢把我當三歲小孩子哄著吧!這麼一對奸夫***,還敢和我說什麼清白!可淺媚,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不要臉?”

可淺媚的麵龐愈發漲得通紅,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本性,惡狠狠地回瞪著他,說道:“唐天霄,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刻毒卑鄙?”

“哦?”唐天霄冷笑道,“你倒說說,除了當初為父報仇和你家結了那層恩怨,我怎麼對不住你了?又什麼時候對你刻毒卑鄙了?”

可淺媚紅著眼圈,說道:“你汙賴我和七叔有染!你用七叔威脅我!你趁我身體不好欺負我!總有一天我會欺負回來!”

唐天霄愕然。

前兩句顯而易見的“謊言”讓他憤怒,但後兩句卻又在不經意間將他拉回了曾經的歡愉時光。

如此美好,卻如此短暫。

那樣的時光,還回得來嗎?

若她哭著鬧著隻和他說後麵這兩句,說不準他已丟盔棄甲,再一次恕過她所有的過錯和背叛。

那屢經踐踏的感情,至尊無上的帝王的感情,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卑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