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那玉龜,唐天霄便不急著回乾元殿,先去了怡清宮,卻沒見著可淺媚。
香兒回稟道:“皇上走後,娘娘在屋子裏寫了一會兒字,大概覺得無聊,便帶了兩丫頭去了大佛堂,還留了話,說午膳要和虞國夫人一起用,讓不用等她。”
她抬頭看看天色,笑道:“如果在那裏用膳,隻顧和虞國夫人說話,怕恐怕要耽擱到傍晚才回來。要不,奴婢這就去請娘娘回宮侍駕?”
唐天霄記起早上可淺媚說的話,說道:“算了,讓她玩去吧。朕渴了,喝口茶便走。”
宮女忙應了去端茶時,唐天霄便走入房中。
依然是水晶簾,玳瑁榻,流蘇帳,器物精致卻陳設散漫,揉和了中原皇室的奢華綺麗和北方異族的嫵媚妖嬈,別具一番風情。
他本以為房中這種風格給人的感覺就是熱鬧喧囂的,但此時可淺媚不在,再華美耀眼的布置都似少了某種生機般,索然無味。
他皺眉,喝了兩口茶,便將那玉龜放到窗邊的書案上,正要離去時,一眼瞥到案上寫的字,忽然怔住。
是昨晚可淺媚寫的那篇《木瓜》。
他在後麵接著寫了《邶風?擊鼓》中的兩句後便放著了。
她曾問他,“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後麵的詩句是什麼,他欺她讀書素不用心,胡亂敷衍了過去。
但此刻,緊接著他那行字後,分明是可淺媚的筆跡:“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竟是知道的。
那首詩的結局,是分離,是疏遠,是有違信諾,是永不相見。
他拈著那張紙,心頭忽然激.烈地跳了起來。
“來人!來人!”
宮人慌忙奔來時,唐天霄眼睛灼烈如火,高聲喝道:“立刻去大佛堂,看看淑妃在不在!如果在,立刻讓她回來!”
眼見唐天霄臉色驟變,大異尋常,眾人哪敢怠慢,早遣了兩個腳程快的小內侍,一路往大佛堂飛奔而去。
靳七本來在外候著,此時忙上前侍奉,見唐天霄攥緊著那張紙滿臉震駭,猜著必是可淺媚寫了什麼激怒了他,上前小心勸道:“皇上別著急,有什麼事等淑妃娘娘回來了一問便知。”
唐天霄氣息不勻,沉著嗓子道:“她……還會回來嗎?”
靳七怔了怔,道:“她不回來,還能去哪裏?”
“去哪裏……”唐天霄不安地在屋中來回踱著,聽了他的話卻定了定神,忽又往外喝命,“傳旨,封閉各處宮門,不許任何人進出!同時問明上午有無可疑或眼生的宮女或內侍出宮,立刻回報!”
那廂急急去傳令時,靳七已唬了一跳,期期艾艾道:“皇上……皇上認為,認為淑妃……”
唐天霄抬眼,望向空蕩蕩的窗邊,慢慢道:“她……應該不會……但願隻是朕小題大作……”
早晨分離之時,她抱緊他久久地廝纏,如此眷戀,如此不舍……
她明豔得像木棉花一般快要從窗口欹傾而出,目光隻在他的身上流連,熱烈的情意照得他一上午心胸敞亮……
隻是因為她要離去?
在她一遍遍說想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的時候,她正打算著離去?
“不會!不會!”
唐天霄喃喃地告訴著自己。
那張寫著相守誓言,也寫著分離告白的紙,慢慢地被他擰作了一團。
而指甲,穿透了那薄薄的紙張,已慢慢掐入掌心。
靳七抹著額上的汗水,低低附和道:“對,不會,不會……皇上對她那麼好,她對皇上也……”
他忽然頓住了。
派去大佛堂的小內侍已飛一般地奔入宮來,滿臉驚慌。
唐天霄一頭奔出屋子,立於階上,不等那內侍行禮,便喝道:“快說!”
小內侍答道:“虞國夫人今日身體不適,一直呆在德壽宮,並未去大佛堂。淑妃娘娘……今日也不曾到過大佛堂。這會兒已有人去了德壽宮,去問淑妃有沒有前往德壽宮探望虞國夫人……”
“她去德壽宮?滾!”
唐天霄一腳將他踹開,怒衝衝奔往宮外。
天子之怒,更勝雷霆萬鈞。
靳七滿腹的不可思議,已經什麼都不敢勸了。
但他幾乎不用去細想,立刻就能斷定,可淺媚絕對不會去德壽宮。
她看似天真無邪,胸無城府,實則聰慧靈巧,機敏過人。
唐天霄把她捧上掌心,宣太後卻不太喜歡她,不過看了愛子份上暫不幹預而已,她哪有那麼笨,沒事跑到德壽宮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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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霄走出怡清宮,往幾處大道張望一眼,竟躊躇地立在當場,不知道該往哪邊行去。
他本來該去乾元殿處理政務。
但此刻,他的心口像是給人驟然間一刀破了開來,生生地摘了什麼,又空,又疼;連魂魄都似給人劈去了一半,雙腳一陣陣地虛軟,迷茫地不知飄向何方。
他迫不及待地需要用什麼要填.滿自己,可那些江山,那些權勢,那些讓他費精殫慮設下的棋局,都似在瞬間都遠了,遠了。
他想抓住的一切,在這一刻都似已找不到方向。
這富麗堂皇的宮殿,連同腳下廣袤無垠的江山……如此龐大,龐大得荒謬。
隻因那個纖小的身影走入其中,竟會如沙子融入沙漠,水珠融入大海,頃刻之間失了蹤影。
烈日當頭傾下,他那頎長健碩身形隻在腳下投射了扁扁矮矮的一團身影。
他低頭看著自己膝前飄舞的衣角,和緊緊攥著的冰冷的拳頭。
是他掌握這個江山不夠用力,還是他掌握那個女子不夠用力?
“皇……皇上!”
靳七見唐天霄久久不動彈,到底忍不住,戰戰兢兢地提醒。
唐天霄慢慢轉過頭,目光冰冷。
“傳旨,封閉京都九門,全城戒嚴,搜查北赫奸細。重兵把守刑部,特別是囚著那個北赫人的大牢,如無朕的手諭,不許一人探望!”
靳七打了個寒顫,忙使個眼色,令人速去傳旨。
唐天霄心裏也是一片雪寒。
她若離去,唯一的理由,一定是她的北赫,她的族人。
可燭部雖然滅了,但她是北赫太後的義女,也便是北赫皇族的一員。她更加有責任去維護她在北赫的家或國,人或物。
他曾以為她已選擇了他。她也告訴他,她回不去了。
甘心也罷,不甘心也罷,她總是背叛了她的國家,她的族人,不得不棲居於他的翼下。
他願意用他的柔情去化解她的煩愁,甚至打算為了她不去計較那些用心惡毒的刺殺,讓兩國化幹戈為玉帛,好徹底解開她的心結。
可如今,在她的國家與她的夫婿之間,選擇了她的國家。
在離開她的族人還是她的愛人間,選擇了離開愛人。
當日她別有居心前來和親,可並沒有太多的左右為難,便放棄了傷害他,選擇了忠於自己的愛情。她的族人要傷他時,她更是選擇了徹底的背叛。他並沒有覺得她對她的故國有多深的情意。
或者,她做這些,並不是為她的故國或她的族人?
那麼,背後有能力左右著她行為的,到底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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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又有禁衛軍統領帶了前去傳令封閉宮門的數名禦前侍衛飛奔而來,上前稟道:“回皇上,各處宮門均已封閉,並未發現異常。”
唐天霄眯起鳳眸,聲調異常尖銳地追問,“未發現異常?”
她既決意離去,定然早有脫身之道,會僥幸到在宮裏耽擱這麼久還沒來得及離去嗎?
若從宮門離去,她們一主二仆,有兩個不會說中原話,還有一個傾城絕色,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吧?
靳七忙幫著他追問:“真的沒有異常嗎?有沒有注意到有長得很清秀的宮女或太監出宮?有沒有人提到過北赫或刑部?”
禁衛軍統領忙轉頭看下幾名侍衛。
幾人遲疑著搖頭,但其中一人卻驚呼一聲,道:“有!”
唐天霄驀地盯住他。
那侍衛忙爬上前,回道:“查問朱雀門的進出宮記錄時,曾報有內監奉皇命出宮宣旨,因那內監年輕眼生,朱雀門衛尉驗看了聖旨,是往刑部宣旨的,因的確是皇上禦筆親書,又加蓋過禦寶,所以便放出去了。”
“朕的禦筆親書?加蓋禦寶?”他轉頭望向靳七,臉色已是鐵青,“今日朕有下過給刑部的聖旨?”
靳七低聲道:“沒有。”
那侍衛忙道:“那內監離宮大約還不足半個時辰!”
唐天霄呼吸粗.重,喝道:“傳令,即刻前往刑部!”
他大踏步往前走著,一路繼續道:“派人飛馬前往刑部阻止,如果阻止不及,立刻清查他們逃走路線,第一時間過來回稟!”
從人應諾,飛奔而去。
唐天霄抬眼望一眼頭頂的日光,冷冷一笑。
怪不得要說與南雅意一起用午膳。若是拖到傍晚才發現她不見了,再要去找時,隻怕早已和她的同伴遠遠離了京。
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雖然有些舍不得他,或者,僅是舍不得他的“美色”,可她不但打算毀棄誓諾離去,還打算永遠離開,有生之年再不相見!
隻怕她真可以做到。
她從不是什麼貞節烈婦,又不在乎什麼權勢或財富,丟開他,北赫自有更多的美少年等著她。
有那些年少英武的北赫兒郎夜夜相伴,她是不是很快就能把他這個誓結同心的夫婿丟到九霄雲外?
他發現他在忽然間已恨她恨得切齒,甚至不能再去想晨間她滿目柔情眷戀望向他的眼神。
那眼神如今揪得他滿懷痛楚,隻想把她捉回來活活掐死。
她應該還沒來得及走遠,他也不會再容得她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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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箭亭,便見卓銳領了宮中身手最好的侍衛在等候,且備好了快馬。
箭亭本是皇室子弟練習騎射之處,尋常侍衛並不許騎乘。但此時唐天霄卻吩咐道:“上馬,出發!”
連經過文華門、朱雀門都不曾稍停,一行五六十人,直直地衝出宮去,徑奔刑部。
他平時最重民生休養,不許擾民,可今日一路急行,卻是雞飛狗跳,黃塵漫天,聽得路人給嚇得連連驚叫,也是顧不得了。
剛到刑部衙門,便見新任不久的刑部吳尚書氣色不成氣色地奔出來,連連叩頭道:“皇上,臣有罪!臣有罪!”
唐天霄便知他這裏已得了消息,自己來晚了一步,心裏慪怒之急,隻當著臣僚不肯太過顯露出來,勉強抬一抬手,道:“說說怎麼回事。”
吳尚書抹著汗,急急令人捧出一軸明黃聖旨來,哭喪著臉道:“就在一頓飯前,宮裏來了位年輕公公宣旨,說是皇上旨意,要押那個北赫人往別處密審。臣瞧著他雖然有些麵生,可身後跟隨的小太監和十多個禁衛軍,都服色鮮明,氣宇軒昂,不像有假;再瞧這聖旨又像是皇上禦筆,也就讓他們提了犯人去了。誰知前腳剛走,陳護衛就趕過來問此事,才曉得受騙了!臣有罪!臣有罪!”
“你也說是朕的禦筆?”
唐天霄再懶散,平時禦筆親批下去的折子也不少,這些大臣見慣了,難道一個個都認不出他的筆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