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裏要進行憶苦思甜活動了。
那時候,為了提高幹部戰士們的階級覺悟,時刻保持著對舊社會的仇恨,激發人們的鬥誌。各個地方,單位都要經常地進行階級教育。憶苦思甜活動,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項內容。革命導師列寧說過著名的一句話,“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隻有不忘過去的苦,才能熱愛社會主義新生活。才能誓死捍衛,這來之不易的革命成果。可在那時,找個能憶苦思甜的人是相當不易的。駐地內雖有村子,然而人員構成卻很特殊。很多人都是從內地逃到那裏的,誰都不了解誰。所以,團裏搞階級教育時,都是請年紀大的軍人來講。一直沒敢貿然請當地的老鄉來搞這項活動。
如今好了。團機關和連隊的幹部們深入到農牧區,直接參與了那裏的階級排查。應該說,找幾個真正的貧下中農代表是不難的。於是,團裏決定。在這段時間裏一麵搞訓練,一麵搞憶苦思甜教育。以此來激發大家的練兵熱情!特地指示,支農的同誌負責挑選憶苦的人。田副參謀長接到團部的指示後,積極行動。命令駐各村支農人員負責這個任務,一定要盡快完成。“這是一件政治任務,必須完成!”那時候,無論什麼事隻要一冠上“政治任務”就意味著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也要按時完成,絕不能拖延。
可是,這個任務是不好完成的。不是說,隻要是個百分之百的窮人就可以了。要勝任這個工作,必須具有很高的條件才行。首先他必須是窮人,而且是個苦大仇深的窮人。隻有這樣,他的苦難經曆才能打動人。第二,這個人要有一定的語言表達能力。要能清楚地說出自己的苦難和感受。這要經過一定的培訓才行,講起來才能層次分明。才能把自己在舊社會受剝削,受壓迫的痛苦經曆提升出來,深挖窮人受苦的根源。第三,地方口音不能太重。他的話,大多數的學生們要能聽得懂。隻有具備了這些條件,才是個合格的宣講人。“把這件事情交給我吧!”孫玉田請求道,他把這事看得簡單了。在學校時,他多次聽過這樣的報告會。認為隻要是窮人,受過壓迫就行。同時他看到霞姐多次受表彰,心裏雖然高興卻有些遺憾。自己是個男生又是個排長,理應做的更好才是。所以,他把這事給攬了過去。聽人說,這個村裏有個婦女。在舊社會裏受了很多的苦,經曆是很慘的。他向大隊幹部問了一下,確定了她家成分是貧農。他還聽說,那個婦女經常把自己受的苦講給別人聽。她的口音也不重,能聽得懂。於是,就把她送到了團部。本想著能在這件事上露臉,沒想到卻鬧出了亂子。自己也差點受連累栽了進去!
這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這個婦女到了團部後,因她是第一個來的,要聽聽她講的效果怎麼樣。團裏決定,讓她在機關的憶苦會上先講一講。這個婦女,有四十多歲的年紀。但她那飽經風霜,滿是皺紋的臉和花白的頭發,給人的感覺已經有六十歲了。她穿著戰士們捐的棉衣褲,手裏拿著戰士給的手絹。嘴裏念念不忘剛才請她吃的飯很好,很香甜的,不斷地謝著大家。這個憶苦會,在幹部餐廳舉行。機關各處室的幹部,辦事員。還有團直各單位派出的代表齊聚在餐廳裏,坐得滿滿的。政委講完後,政治處劉主任把這個婦女請上來。她的麵前是張桌子,上麵放著話筒,茶杯毛巾等物。她坐好後,用帶有山西口音的話說了起來。
“……惡老家在府穀縣,從爺爺那輩子起就給地主,老財們幹活。幹活時光給飯吃不給錢,逢年過節的還能吃點犒勞,還算可以吧。爺爺死得早,是在背鹽的時候累死的。那個時候,要一口氣背著鹽包走四十多裏才能掙到錢呢!窮人沒有別的法子,就去背鹽,好歹的能掙上幾個錢。結果累的吐了血,治不好死了。雇他的人隻給了幾個錢,還不夠買副板兒的呢。好可憐啊。惡大(我爸)給村裏張大戶扛活,吃不飽,穿不暖,在我十歲那年也死了。我從小給人家當童養媳,婆婆很厲害的。在她家裏常挨打受氣,不給吃飽,隔三差五的餓一頓。十五歲那年,惡的小男人也死了,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回到娘家。可娘家沒辦法養活我,要我再嫁個男仍(人)……”說到這裏她放聲大哭。
這個婦女的話是能聽懂的,人們在認真的記錄著,不少的女生陪著她流眼淚。這不是挺好的嘛?可是,誰也沒想到,她下麵的話就離譜了。哭了一陣她擦擦眼淚,歎了一口氣,“唉,那個時候,受的苦太多了,記也記不清了。遠的不提了,就說六〇年那一年吧,可把人們給餓灰(壞)了。那一年天旱,一點雨也沒下。莊稼都旱死了,沒有收成。家家吃不上飯就吃樹葉子,那樹葉子多苦啊,很快也就吃光了。樹葉子吃完了就吃土,家家都有餓死的,村裏的幹部們也餓死了好幾個。整個村子餓死了幾十口人哪!惡哥,惡姐兩家仍(人),就是在那個時候餓的死絕了。大大小小的二十多人那,實在沒辦法,我就走西口到這來了……。”
人們聽糊塗了,議論紛紛。“哎,我說,這六零年正是節糧度荒嘛,怎麼把自然災害說成是解放前了?”“那是蘇修逼債造成的,她這麼說是嘛意思?”“我看啊,這大娘沒文化,大概是自己倒騰糊塗了。”“不對,我看是別有用心,顛倒黑白。”“我看也是,她這是明目張膽的攻擊社會主義,否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下麵亂起來了一片嘈雜聲。劉主任忙叫兩個戰士,把這個婦女請下去。這件事弄成個笑話,憶苦會弄得不歡而散。參謀長氣得直拍桌子,“白幹事,楊幹事。你們去調查一下,她是哪個村的。好好地追查一下她的曆史,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人!”有人請示對她怎麼辦,“先別放她走。還要向旗裏反映一下,結合階級排查好好地查查她!”
團長也很生氣,好端端的一個憶苦會給攪亂了。他覺得,這是個天大的笑話。一旦傳了出去,很快就會傳遍全師的。弄不好全兵團也會知道的,整個軍區內也會成為一大笑柄。師長問起來,他就是有八張嘴也解釋不清。他叫過參謀長,“去查一下,是誰把她找來的!”
這下子,旗縣和公社兩級的幹部都給調動起來了。他們組織了兩批人分別行動,一批人到山西她的老家,去調查她的曆史問題。一批人則進駐她的村子,調查她的現行問題。來到村子裏,他們大會講小會動員。發動群眾和這個婦女劃清界限,揭發她的問題。農村裏的事不好辦,常常是令人哭笑不得。界限是劃清了,可村裏的人們,照常和她家裏的人說話,一點也不避諱。“不是劃清界限了嗎,還去她家裏作甚!”來的幹部很不高興。村裏的群眾也有話說,“界限是劃清了。可昨晚的大風一刮,那線就沒個球的了!”
為了能得到有價值的材料,這些幹部們真是想盡了辦法。他們不怕麻煩,一家一家的做工作。啟發群眾的階級覺悟,以便能揭發這婦女的反動言行。可是,他們的希望落空了。忙了好幾天,什麼有用的材料也沒搞到。群眾都說,這個婦女人很好。她就知道幹活,根本沒說過什麼**反社會主義的話。說她的男人死,孤兒寡母的好可憐。吃不上喝不上的,把孩子拉扯大太不容易了。還說她的精神不正常,可能是受到過大的刺激,別拿她的話當真等等。
這婦女的兩個兒子,帶著媳婦和孩子。哭哭啼啼的找到這些幹部,“惡娘有病。精神上不清爽,好胡言亂語的。她是糊塗人,請政府開恩。把她放回來吧,再關上幾天她就不行了。餓不死,也得給嚇死了!”說完磕頭。霞姐當時就在跟前,看到這種情況心裏也是酸酸的。
田副參謀長找到孫玉田,狠狠的批評了他工作太粗心。搞出了政治事故,不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現在,你自己也擇不清了。如果給你上綱上線,往輕了說是破壞軍民關係,攪亂了正常的階級排查工作。往重了說,你這是在為壞人張目。破壞無產階級專政,破壞邊疆的安全。把你抓進去,判幾年都不為過!”
自從調查那婦女的問題後,孫玉田的心裏就惴惴不安。如今聽副參謀長這麼說,更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沒經過這個,但知道上剛上線的厲害,慌神了。他顧不得臉麵,也顧不得自己的那些所謂的尊嚴了。找霞姐求她幫著想辦法,度過這個難關。“別怕,主觀上你是想把事情辦好的。隻是由於粗心了,造成的事故。”霞姐安慰他。“我知道,可別人不這麼想啊!真要是上綱上線就麻煩了。”孫玉田一個勁的搖頭。霞姐找到副參謀長,“副參謀長。在找人這件事上,孫玉田確實做得不對。但他是屬於工作粗心,馬虎所致。往重了說,也就是個失誤。已經查了這些天了,沒查出啥問題來。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如今搞得人人自危,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誰還敢工作!這件事的影響是大,隻要解釋清楚了,就沒嘛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