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著像是竇家藍大小姐。”

“年齡倒是合的,懷中該是竇家的獨子了……可憐見的,才過七歲呢……。”

“……好歹留了後。不過看那弟弟的模樣,恐怕不太好……。”

裘德海眉頭一跳,定睛看了看——嗬,可不是麼,竇氏姐弟。之前在哪個年節時候見過呢。

半晌,他重重歎了一聲:“你們姐弟倆,先隨我一道吧。”

他現下摸不清,留下這竇家倆姐弟,是皇帝的授意還是那處的失職。即便是後者,竇家姐弟幸存的事兒也被這小半個京都的百姓親眼見著了,他若要保這兩個孩子一時,上頭那位應當也挑不出錯來。

就當是給自己積德了,他想。況且,自從他開年那會兒同徐相的獨女成了婚,現在的京都,他也有足夠的腰杆子說話了。

裘德海此話一出,就見那竇家藍小姐的眼神兒也沒那麼空了。她似是深深地瞧了裘德海一眼,將幼弟先交給來接的兵士,自己則幹幹脆脆地雙膝一碰地,給裘德海磕了三個響頭。

裘德海側身沒受,又重重歎了口氣。

徐氏女身為丞相獨女,自小被捧在手心兒裏長大,所幸徐相家教出色,竟然給養出了個巾幗不讓須眉的爽利性子。這會兒,她見了竇家的孤女,先是好好安慰了一番,隨即便抓著竇藍一雙冰涼冰涼的手說:“藍兒呐,你得記得這其中必有蹊蹺!殺親滅門之仇彌天大,隻有沒出息的才會天天躲著嚶嚶哭,真正出息的娃兒呢,是要磨刀霍霍去報仇的!”

“跟小孩子說什麼呢。”裘德海聽得頭大,忙讓下人把竇藍帶去她弟弟那兒了。

“兩個可憐見的,竇家先祖何等榮耀,他們若是有靈,得要活劈了那些賊人呢。”裘德海歎口氣,望了望外頭陰沉沉的天色,“皇上那兒還等著我去回話,中午必是回不來了,晚上也說不好。你自行當心,那竇家姐弟,能照拂點兒就照拂點兒吧。”

“成了,你還不知道我。”徐氏給裘德海整了整領子。

夫妻倆溫存一番,裘德海便離了家進宮去了。

夜,裘家客房。

“稟太太,這位小少爺應是從昨個兒起就這麼一直燒著。小的已經將針、藥都用下去了,明早這燒能退,隻是小少爺的腦子恐怕……。”大夫摸了一把山羊胡,眼裏全是憐憫。

這位大夫是徐氏帶過來的陪嫁,也是徐府的老人了,手上從來沒出過什麼差錯的。聽大夫這麼說,徐氏眼神兒也不禁暗了暗。

竇藍卻仿佛全無知覺,一邊低聲給大夫道了謝,手上卻是沒停,不住地幫弟弟喂著湯藥。姿勢顯然還有些生疏,不過卻已經很有樣子了。

徐氏打量著竇藍。這竇家大女她之前倒是沒有見過,這一瞧,五官自然不差,但比起其他幾家粉雕玉琢的小小姐們,她那張小臉卻是長得不夠精致了。

聽說竇家主母是個外域女子呢……

不過,相處這麼大半天下來,平心而論,徐氏是很喜歡這個孩子的。雖然眉間還是有著抹不掉的淒惶和暗色,但一問一答、一舉一動都是既幹脆又有禮。逢此巨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就能做到這般,以後境界大著呢。

“別擔心,”徐氏目光又柔了一分,“你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呢,快先去歇息了。這兒有幾個下人們看著,絕對出不了差錯。”

竇藍一禮,將湯藥缽子輕手放在桌上,順從地下去了。

闔上門,竇藍立即便吹熄了燭光,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

“嘶——”她輕抽一口涼氣,用肘撐著身子找了個安分的姿勢,才終於把自己挪平了。

那些忠心家仆們臨終前的哽咽,那帶著濃濃腥味兒的空氣,弟弟急促卻微弱的鼻息,還有娘親的叮囑……竇藍閉上眼,指尖下意識地摸到了大腿上,忍著痛,反複確認了幾遍那東西的存在。

那是一片上好青玉,兩個指節長,一個指節寬,她時常在娘親的脖子上見著它,熒熒的,用一根靛藍的編織繩子穿了,很是好看。

然,娘親的脖子斷了,沒法兒戴它了,便把這玉片兒傳給了她。

“藍兒,藍兒,若活著,定要保了它;若是活不成,記得憋一口氣先把它拗碎了再來見阿娘!”

“藍兒,你不會用它,卻也決不可以喊別人幫你。你去,去山中找個精怪,若是你覺得可信,便求他相助……精怪雖然野性難馴,但那心啊卻是比人純直太多了。”

竇藍牢牢記下了。

那會兒,竇藍待在地窖中,聞著外頭的血腥氣越來越令人作嘔,便將弟弟放在一旁,取了掛在脖子上的小彎刀,將自己的大腿生生劃了開來,把那玉片兒塞進了自己的血肉中。

現下,裘德海正氣,徐氏和善,兩人代表著京都中素來頗有正名的京都衛和徐家……可惜,他們是“人”,自然,就是娘親口中“絕不可以喊”的“別人”了。

竇藍收回手,握住了胸前半掌長的小彎刀。

幾乎是迷糊著過了一夜,天剛亮,竇藍就坐不住了,要起來看看弟弟。

果然,那位老大夫是有些本事的。竇藍探手摸了摸弟弟的額頭,一手汗,卻已經沒有那令人發慌的熱度了。

她才鬆下一口氣,裘家管家便推門進來了。

“竇小姐,”管家臉上帶著些為難和憐憫,“外頭來了好些人,說是您的族親呢。老爺整宿就沒有回來,天才亮呢,太太又被傳進宮了,當家主子們都不在,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