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3 / 3)

白桂那件憂傷的白衣露了一大截在外麵,上身套了一件黃軍衣,她拉著的男孩身上也穿了一件又長又大的軍服。她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哭得東倒西歪,而是用微笑傳遞著她的堅強,士兵們卻哭了。有人甚至大膽地跑上前去同她擁抱,立即又有很多人跟上去,隊伍夾在女人中亂成一團。有個上校模樣的人對天放了一槍,站在高處大叫:緊急集合!士兵們才散開,看著女人們一步一步走遠,也看著白桂的那縷白衣消失在流嵐和清霧之中。

現在,這座城市安靜下來。晚上沒有一絲燈火,幽藍夜空中隻有幾顆孤寂的寒星,看顧著這個被世人拋棄的小城。在長官的計劃中,這座城市已經死掉了,後一個城市又將成為下一道防線,沒有人知道哪一個城市是最後一道屏障。狂歡作樂之後的岑寂更加讓人難以忍受。不知誰在夜裏拉起了二胡,有人低唱:

從北國到南方,

我們被侵略者趕出家鄉,

流浪,流浪,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戰鬥,

回家侍奉我的爹娘?

兩天之後我們投入了戰鬥。這次敵人的炮火來得更加猛烈,四麵的山頭幾乎被夷為平地,大多數士兵還未進入真正的戰鬥便被炮火掩埋。我們設在前沿的防線就這樣被瓦解。但是,這次我們的飛機配合助戰,在空中大顯神威,敵人無法派出飛機迎戰,士兵們從這點看到了敵軍的虛弱。雖然沒有空中支援,敵人的地麵部隊卻依然來勢凶猛,在重炮的掩護下正麵強攻,又兵分兩路迂回出擊。我們打退了正麵的敵人,卻陷入兩麵包圍。戰鬥進行了六天六夜之後,城裏連蒼蠅和老鼠都逃得無影無蹤,士兵們疲乏到了極點。第七天深夜,四麵的山頭突然出現密密的火光,照得天邊又紅又亮,趴在坑道裏昏昏睡去的士兵們聽見了日本音樂。火光像一道網一樣從山頭向下包抄,燒成焦土的清平縣城傳來了爆炸聲,這是士兵們在做善後的緊急處置,爆炸的火光中能看見被炸飛的人影。

我們所在的部隊守護在河邊,阻擊過河的敵人。眼看著敵人就要渡河而來,戰前布置的敢死隊便綁著彈藥駕著小木船或竹筏衝去與敵人同歸於盡。河中不時湧起爆炸引起的衝天水柱。吳明帶著楊德高和我劃著木船,由於來不及綁炸彈,我們隻好把炸彈背在身上。我和吳明劃船,楊德高和另外兩個人開槍掩護,壓製敵人的火力。快靠近敵船時,我們扔掉了炸彈便跳入水中。巨響之後,我的耳邊什麼也聽不見了,隻感到自己在往下沉,嗆了幾口水後,突然慌張起來,覺得自己快死了。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催促我奔命劃水,手在揮舞中抓住了一塊被炸爛的木頭,我便抱著這塊木頭在浪頭中往下遊衝去。血水浸泡著屍體一齊向下漂流,腥味四處彌散。被炸死的人比炸死的魚還多,塞在河道之間,在一個無聲的世界裏流淌。突然,我的腦袋猛擊在一塊石頭上,瞬間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仍然死死地抱住那塊木板,是天賜的木板救了我的命。我被兩棵樹擋住了,不偏不倚地卡在兩棵樹之間。當地人說那是姊妹樹、合歡樹,我卻叫它觀音樹。那是兩株已經被水泡之後死去的樹,樹葉脫盡,枝丫蒼禿,隻有兩根樹幹仍然頑強地挺立在水中。我渾身沒有一處完整的衣服,衣服已變成了絲絲縷縷的布條,全身的肉皮也沒有完整的,東缺兩塊西掉一塊,像千瘡百孔的布殼。我的耳朵居然聽見了烏鴉的叫聲。那聲鴉鳴把我喚回這個世界。

那是一個初冬的黃昏,霞光正用五顏六色盡情地裝扮天空,天上有一條淡藍的河鋪上了鮮紅或金黃的彩帶,妖嬈絢爛。我醒來時意識到自己又活過來了,便越過烏鴉站立的枝頭,如癡如醉地看了一陣天空,才把目光轉回來向四處搜尋。烏鴉在河中追逐,歡天喜地尋找美餐。河已經變得平闊,水流也很平緩。帶狀的薄煙纏繞在水麵上,夕陽把煙霧染成了霓虹的色彩。開闊的水麵上流金溢彩,波光閃爍。漁船在水中搖動,櫓聲悠長,天地間更顯得沉靜。但這些漁船既不是在采菱,也不是撒網捕魚,而是在撈屍。

我被撈屍的人拉上船,坐在一堆死屍邊翻看了幾張臉,我沒有找到熟悉的人,比如吳明和楊德高。撈屍的老頭是個好人,他脫給了我一套青布衣服,說上麵鬼子太多,你要小心。我向老頭深深地鞠躬致謝。當夜,老頭把我帶到他家裏,給我敷了一些消腫散,老頭說,知道我為什麼幫你嗎?我茫然地搖頭。老頭說,你長得太像我孫子了,我孫子也當兵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問他孫子在什麼地方當兵,他說在雲南呢,聽說將軍姓孫。我心想,那地方打得很艱苦,廣播裏每天都在宣傳遠征軍,連打勝仗哩!便安慰他,興許你的孫子還活著。老頭用自家泡的桂花酒款待我,酒後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夜裏,我才向老頭告辭,翻山越嶺尋找大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