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經在老板娘的指甲下痛過,在將軍的迷夢中幸福地活過的孩子死在異鄉了,死在飛機空投食物的前一刻。
指揮這次部隊撤退的是另一位將軍,他在叢林裏也是曆經艱險,九死一生,拉得沒有一絲力氣。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部下全力以赴地保住了他的性命,砍下樹枝做成一個簡易擔架,一路抬著他。士兵們傳說,在擔架上奄奄一息的將軍從潰逃的華僑的口中知道了這個方位,又同更大的長官聯係上了,飛機不斷地投下食物和藥品,我們終於能夠回國了。最後一處障礙是一條河。為了阻斷日軍的進攻,能夠炸毀的橋梁都被炸掉,崇山峻嶺之間已經沒有一座橋梁。暴雨使這條不知名的河成了咆哮的野獸,它最後吞噬了一部分涉水的士兵,千辛萬苦走出叢林的人瞬間便葬身水底。
當我們走出密林又走到自己的土地時,沿途看見十室九空,看不到生火煮飯的炊煙,聽不到雞鳴犬吠和人聲,路邊不時見到屍體和白骨。我們經過短暫的休整後回到保城,保城被敵機轟炸得麵目全非。不斷地看到披麻戴孝的人,瘟疫蔓延,死去的人甚至顧不得裝進棺材就被草草掩埋,這個四麵環山的小城幾乎成了死氣沉沉的活棺材。
公路中斷了。源源不斷的運輸車擠滿路上的情形,已經被空蕩蕩的沉寂取代。幾乎一夜之間,這些汽車就像會飛的甲蟲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殘存的公路在大山深處留下隱隱的白光。沒有逃走的居民又重新打開鋪麵,把日子一點一點過下去。隻要還有人活著,生活總得繼續。
楊和順第二天便去找殷秀珍,他拉著我陪他,向殷秀珍介紹我是他的結拜兄弟、救命恩人和老鄉。茶鋪裏隻剩她一個人了。她甚至沒有抬頭看我們,隻顧燒她的水。楊和順說,我是寄放扁擔的那個人。殷秀珍說,那麼多人都死了,你還想著一根扁擔幹什麼!楊和順不好意思再說什麼,隻是嘿嘿地憨笑。又問大叔呢,殷秀珍便指了指山後的一個墳堆。我和楊和順都不好再問什麼。殷秀珍給我們燒了一杯開水,又問我們怎麼瘦成活鬼的樣子,楊六娃便歎氣,說,一言難盡。
殷秀珍說,那扁擔一直放在那裏,沒人要,你要拿走就拿走吧。楊六娃說,還是放在你這裏吧,我們不知道要開到什麼地方呢!楊六娃給殷秀珍留下一些錢,說還會來看她。殷秀珍的臉上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送我們出來時說,有空來喝茶,這裏也沒客人,生意做不下去了。我倆滿口答應。回駐地的路上,楊六娃說,梁哥,將來有結婚的那一天,我一定請你當媒人喝喜酒。我說,那還用說,這種好事當哥的一定成全!
部隊在保城舉行死難將士追悼會,從驚悸和瘟疫中幸存下來的居民也來參加。天公垂淚,淅淅瀝瀝的小雨像低沉的哀歎無邊無際。人們站在被炸過的學校操場上默默地抹淚,為死去的將士也為自己的親人,脫帽默哀。不知道誰帶頭吼了一聲:要為死難烈士報仇雪恨!大家便舉起拳頭,一遍又一遍地喊:為死難烈士報仇雪恨!
雨中,再一次響起我們的軍歌:
為了我們的家鄉,
勇敢地奔赴戰場。
我們用血肉之軀,
築起鋼鐵長城。
服從命令,保衛邊疆。
遵守紀律,抵抗列強。
誓把倭寇趕出國境,
讓中華民族獲得解放!
夜裏,保城到處燃起紙錢。星星點點的火光召喚遠方的遊魂回到家鄉。人們寧可相信這種儀式能給那些饑寒交迫的孤魂引路,在茫茫的黑夜中飛越千山萬水回到安全的地方。我們的營地前還倒了一攤水米飯,興許餓死的人能聞到食物的氣息。
我和楊和順燒了一大堆紙,我們一邊燒一邊叫著李大貴、王義武和其他戰友的名字,我撫摸著兜裏的鋼筆,總覺得身邊有王義武的影子。我對楊和順說,義武小弟已經跟著我們回來了。楊六娃說,奇怪啊,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昨晚睡覺的時候我還聽見他磨牙的聲音,他在夢中說他的鋼筆被人偷了。我聽見楊六娃的話,背上驚出了一身冷汗,便對著遠方磕了幾個響頭,又輕輕地說,小兄弟,不是我想拿你的東西,你用不上它啊,留給我做個紀念吧,等戰爭結束了,我回家送給我弟弟,他比你還小。
夜裏我夢見了王義武,他說他還在拉肚子,又說鋼筆就送給你啦。天亮後我到軍醫那裏謊稱拉稀找了一些藥。下午我和楊六娃到殷秀珍那裏熬了一些水米飯,把藥放在飯裏,又燒了一些紙錢,這次我不敢再保存那支鋼筆,我把它偷偷地埋在燒紙的旁邊。
三天以後,王義武同時出現在楊和順和我的夢中。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戴著一雙白得耀眼的手套向我們揮手。他說,終於當上將軍啦,掌管著閻王的千軍萬馬!他說,吃到了你們煮的水米飯,肚子再也不拉稀了。他還說,每天能吃上臊子麵,還有香噴噴的油辣椒。我和楊六娃都覺得很驚訝,果真是這樣,王義武已經到達天堂了。
後來,我再也沒夢見王義武。不知怎麼,我又鬼使神差地刨開土層,取回了那支黑色的鋼筆。前些年從台灣回來,我把它送給了梁根。這時梁根已是老人了,寫字時右手總是顫抖不停。那支鏽跡斑斑的筆一直插在他的中山裝口袋裏。梁玉說,爺爺走出去就像一個移動的文物。梁根嗬嗬地笑著,小心翼翼地拍著上衣口袋。沒有多少人用鋼筆寫字了,大家都忙著學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