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2 / 3)

我們遇上了熱帶沒完沒了的雨季。這讓我們又吃盡了苦頭。渾身濕透,行軍不便就不用提了,更嚴重的是我們隻有喝黃水、髒水,幾天之後,尋找食物的人越來越少,拉稀染病的人倒下一大片,人們已經沒有力氣去搬動那些死屍了。

我們班已經死掉一半的人了。王義武和我都拉得快不行了。那幾天我們走了一陣又回到了原地,我們找不到路,樹和雜草已經把路封死了。我們看不見前方,雨水和霧氣也把天空封死了。老天給我們做了一個空空如也的大棺材,我們隻有在那裏等死。我們都坐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王義武說,楊哥,我把這支筆送給你留個紀念吧。楊和順說,小老弟,別說喪氣話,你能挺過去的。王義武說,我又看見將軍騎著棗紅色大馬出現了,他在霧中向我招手呢!我說,你拉得盡說胡話了。王義武說,我看見麵條了,熱氣騰騰的臊子麵呢,還有油辣椒,香死人呢!我去拉王義武的手,他的手已經涼了,我觸到那股死亡的氣息了。這時候一個華僑過來了,他把最後一塊餅幹塞到王義武嘴上,他叫:小兄弟,你吃呀!王義武的嘴已經永遠也沒法張開了。

華僑的母親、妻子和女兒都在戰爭中死去,還有兩個兒子跟著他。大一點的男孩已經顧不得恐懼了,撲上去一把抓住那塊餅幹,放進嘴裏,還沒來得及咀嚼就被小一點的男孩卡住了嘴巴。做父親的隻好拿幾個野果送給沒搶到的男孩,並答應到中國後,一定給他買白麵饃饃。小男孩撲在父親的肩上哭得傷心,無可奈何地叫著媽媽。

我以為我也要死在那裏了。我守著王義武的屍體,心想要死就死在一處吧,在這異國他鄉也有一個做伴的,不再是孤魂野鬼。楊和順說,我們得跟部隊一起走。我說我走不動了,再說,我們往哪裏去啊?楊六娃說,梁哥,不要說喪氣話,你救過我,我不會丟下你不管!我的聲音哽咽了:兄弟,我們……該咋辦啊?楊和順說,別說你我不知道咋辦,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說,總有人知道路吧!楊和順說,鬼才知道!我說,長官們沒有地圖嗎?楊和順又說,鬼才知道!楊和順問華僑,你們走過這裏嗎?華僑說,隻聽說這些地方是野人居住的,誰也沒走過。

我的腸胃裏沒有什麼可拉的東西了,腸子即便翻出來也找不到一點殘渣了。我拉的隻有一點黃水,身上的力氣已經被黃水一點一點地帶走了。我拉完最後一把屎後再次走到王義武身邊。螞蟥已經爬到他的身上了,而我們再也沒有力氣驅趕螞蟥了,我想被螞蟥或螞蟻吃掉都一樣了。

這時我們聽見了飛機的轟鳴。有人叫喊:藏起來快藏起來。楊和順拖著我躲到一個粗大的樹幹後麵。飛機上扔下來一些東西,有人說,快看,是吃的東西。大家便去搶。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也站了起來,我搶到一塊餅子,又看見另一處有食物罐。我剛要彎腰去撿時,被人一腳踢倒了,我的餅子也不見了。食物讓我迸發出新的力量。我再次搶到一塊白麵餅,死死地抱在胸前。我看見一個餓狼一樣的士兵一直盯著我的餅,我已經顧不得什麼了,我拉動槍栓說,快滾,再不滾開我就要開槍了!他被我這條更加凶猛的餓狼嚇退了。

搶到食物就等於搶到生的機會,士兵們經常為了一點食品互相射殺。部隊長官不得不用搜身的辦法來平均分配食物。士兵們有的便把餅幹塞在內褲裏,站著時又掉了下來,弄得大家哭笑不得。也有的使勁往嘴裏塞,長官不得不命令大家報數,或者叫可疑分子唱軍歌,塞到嘴裏的食物又被吐出來分配給別人,沒有人敢嫌棄這樣的食物。有一天,我們連一個士兵故意把餅幹藏在一堆落葉中,準備晚上趁大家休息時再去刨出來吃。但部隊要急行軍,士兵隻好借口拉肚子,並且毫無廉恥地把白花花的屁股對著大家,臉背著眾人三下兩下就塞進了他藏下的幾個餅子。走了不多遠,他便借口到河裏舀水喝,一直在注意他的連長命令他張開嘴巴,用一根枯枝挑出了他嘴裏殘存的白麵,當場就扇了他兩耳光,一邊罵他是不守紀律的豬,隻知道吃、吃、吃!連長罵完後,再轉身警告大家,再敢私占偷吃東西,就地槍決!連長說完,那士兵兩個眼睛鼓得圓溜溜的,突然捂著喉嚨倒在地上,雙腳亂蹬,幾分鍾之後便鼓著一對大眼死去。大家都說連長的話就像有魔力的咒語,在貪吃的士兵身上發生了奇妙的效力。有人說,興許是白麵渣嗆到氣管裏窒息而死的。也有人幹脆說,可憐的,他是被白麵餅子脹死的!連長便再次警告:亂搶食物者,就是這樣的下場!

大家擦著士兵僵直的眼睛走過,又開始新的行軍。

吃了白麵饃之後,我慢慢有了一些力氣,垂頭喪氣的士兵們又活躍起來。飛機給我們空投食物,意味著大部隊找到了我們,意味著我們離祖國不遠,意味著我們很快就要走出這片迷宮,總之意味著我們會活著回去。大家一掃多少天來的陰沉,互相鼓勵著又往前走。

我和楊和順把王義武抬到另一個屍體旁邊,我覺得他太小,不忍心將他孤零零地扔在原地。這個被將軍帶上戰場的人,就這樣消失在叢林裏。我這時順手牽羊拿走了將軍送給他的鋼筆,因為這個娃娃再也用不上它,而我又活過來了,我想把它帶回去送給我的弟弟梁根,我也許會對他說,這是從鬼子身上繳獲的。我當時並不識字,但我總覺得有一天我有機會讀書識字。我腦袋裏積攢了太多的疑問,識字之後也許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