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2 / 3)

我被雞叫喚醒。我爹拿著一根擀麵杖追趕一隻大紅公雞,公雞似乎感到末日降臨,加快奔跑,累得我爹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公雞躲在我的床下,我爹在床邊揮舞著擀麵杖,公雞在床角不動彈。我鑽到床下,跟我爹一起逮住了大公雞。我說,逮它幹啥?我爹說,給你吃呀!我把公雞放了,我說,怪可憐了,吃它幹啥?我爹說,那也要逮住它,用雞血祭祖呀!我爹又急又氣,再去追趕大公雞。

我媽端了一碗荷包蛋放到我的床前。媽的雙眼腫得像三月的櫻桃,頭發亂蓬蓬的像深秋的茅草。她把碗遞到我手上,又給我披上衣服,一個勁地催我趁熱吃,然後坐在床邊看著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吃雞蛋了。我說,媽你也吃一個,一邊將筷子遞過去。媽說,你快吃呀,我們在家裏想吃就煮,你離開家哪有蛋吃哩!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沒吃過蛋,我們家的雞蛋都是湊著換鹽巴,或者放在那裏以備客人到來。我執意要她吃一個,我說,就當我給您盡一份孝心吧,誰知道以後呢!媽的眼淚掉在碗裏,聲音哽咽地說,吃,我吃。

我爹把我們家的大紅公雞逮住了。我爹把我拉到堂屋正中,在“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前跪下,又叫老大、老三都來跪下,我爹把雞冠咬破,擠出幾滴血灑在我的肩頭,又用手蘸血按在我的前額上,然後我爹也跪下,我們一齊向牌位磕頭,祈求皇天後土、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觀音菩薩、列祖列宗保佑梁草平安回來。我爹說,三百多年前,我們的梁姓祖先從很遠的廣東橫穿大半個中國,帶著幾個紅薯、一口袋種子來到安家山下,繁衍了梁家後代。梁草你聽著,你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家,不管走到哪裏都要回到這兒,這是老祖宗給我們開辟的家園!

我媽從那天起便格外忙碌,變著花樣給我弄飯吃。一向節儉的母親恨不得把天下好吃的都堆在我麵前,看著我吃下去,看我吃飯是她最快樂的事情。每天夜晚,我爹一個勁地抽煙,煙嗆得他不停地咳嗽,有時咳得滿臉通紅。我不知道爹在跟誰較勁,他抽煙的狠勁,仿佛要把這個世界吸進肚子裏去。我知道爹很無助,爹對山下的世界無能為力,爹無法抗拒風中傳來的命令,就像當初他無法抗拒侯德勝和張忠信的命令。我爹把自己弄成殘疾,才躲過了當兵的厄運。現在三個兒子中的一個命運已經注定,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列祖列宗也無法擺脫的命令,這是千百年來小民百姓的命運。我爹想得到這一層意思,又無法割舍骨肉親情。我爹把置身人世的無奈都擰成一個又一個煙疙瘩,往煙鍋裏塞,狠狠地吸,咳得翻江倒海咳得牽肚扯腸,然後一聲又一聲長歎,似乎這樣他才能輕鬆一些。

我媽隻有偷偷抹眼淚。自從我媽聽到保長的話後,眼淚就沒幹過。除了眼淚,我媽還有什麼法子!

我媽的淚水流在了那些衣服上。她忙著把舊衣服拆了給我做鞋,把我爹的長襖拆了給我做成夾襖。媽說,冬天快來了,外麵冷著哩!我媽說“外麵”時,往安家山下望了一眼,眼睛落在半空,眼淚就迷住了視線。外麵的天空被厚厚的霧罩住,濃得怎麼也看不透。

霧中慢慢爬上來一個女人,是梁瞎子的婆娘。媽喊:哎呀,幺妹子來了,快上來坐!在搬凳子時慌忙撩起圍腰擦去眼淚。媒婆用滾邊花布袖子拭汗,撫著前胸大口大口地喘氣,埋怨道:梁大哥呀,當初就是強,非要搬到這半山上來住,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還能搬到天上去?這天底下哪兒不是皇上的土地?這不,叫你娃兒去當兵,你也莫得丁點辦法!

我媽說,幺妹子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沒生兒女不知道啥叫心肝寶貝,醜娃子狗娃子再怎麼說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個當媽的願把兒子送去當炮灰!